12 秋分(十二)
秋分(十二)
時人有不運,居安而待之。
謝諒沒有回複周焜的問題,而是反身去看徐蔚,問道:“你方才說打雷下雨的時候會做什麽?”
徐蔚眨着眼睛,像是不明白他的話,卻依然回答:“待在家裏呀,吃我娘做的……”
“餅”字沒說完,謝諒就對周焜說道:“聽到了嗎,打雷要待在家裏,不能出門。”
許是裝糊塗裝的久了,謝諒發覺自己說這些話都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意思,好在周焜是與他同擔過一肩生死的,既沒有想多,也沒有懷疑,乖乖地收了腳步,還招手把惜容也叫進來。
然後四人對窗而坐,聽打雷的聲音。
若這雷聲是一個人過界關時遭遇的劫,想來這個人可稱仙尊的境界。
“好無聊,要等到什麽時候啊,周焜,我們來說話吧!”惜容是個飒爽的性子,被雷聲一驚早就忘了自己被何方行推出來這一遭,坐了沒多久就鬧着起來走,繞着屋裏走了十幾圈終于閑不住,蹲在唯一看起來還算正常的周焜邊上,撥弄着劍穗提議到。
周焜扭頭看謝諒,他正合抱元手和徐蔚一樣閉目養神,他也沒有讓姑娘的話落在地上的意思:“好……”
話一出,文靜了不多時的惜容像是解開了封印一樣,忙問起來:“你上山多久了?”
周焜答:“有七年了吧。”
惜容托着腮想:“那我到山上有……一十三年了,你該叫我師姐!”
“師姐好!”向來重禮儀的周焜趕忙俯首見禮,這個屋裏除了徐蔚,就屬他輩分小了。
惜容正了正身子:“周師弟好,幸會幸會。”
“算起來師姐應該來過一次大考了吧?”周焜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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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來過一次,輸給一個很厲害的兇巴巴的人,時間太久我忘了他長什麽樣子了,只是後來聽說他雖贏了我卻也沒考進內門去。哎,塵明山修仙真是麻煩。”惜容眼睛繞着屋裏轉,最後看向徐蔚:“那個紅衣服的,剛剛周師弟說你是什麽什麽蓮花峰的,那你們山上也這麽嚴格嗎?”
徐蔚一手指自己,做出一個“是在問我嗎”的表情,緊跟着卻像打開話匣子一樣說起來:“我才剛上山不過月餘就出來躲懶了,算不上我們蓮花山上的什麽弟子,不如姐姐收了我,我叫姐姐一聲師父可好?”
惜容被這一聲“姐姐”吓得連連擺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竟然也被這“登徒子”說到無言。
“師姐別見怪,徐兄弟一直這樣的,他不是壞心腸只是人有些熱情,在山下的時候還幫過我們。”周焜替人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點頭禮數做全了。
惜容這才安穩下來,沒多大會兒就又指着窗外道:“這雷好像停了。”
大雪之陣,周焜只是出門尋花,小乾坤就判他通過而後變了乾坤。而雷聲大作的答案竟然真的只是等待。
塵明境出給周焜的,真真是再簡單不過的題目。
若大雪對應的是節氣,那麽雷聲應的便是驚蟄。
大雪,驚蟄,驚蟄之後,又該是什麽?
春接冬寒,夏繼春。
算來無誤,就該是芒種時節。
五陽一陰,為姤卦。姤卦,乾上巽下,不利男女。
謝諒看天色,雷聲雖然停了,可舉目依舊是一片霧蒙蒙,在他以為會是書上寫的“忙種”的現象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轟然一片大雨。
沒有來由,更沒有邊際的一場大雨,在謝諒以為摸透日光寒的時候,小乾坤變得陰晴不定。
謝諒有些煩躁,說不清是沒頭腦還是像失約一樣。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小乾坤就好像在和他嬉鬧一般,沒有提示,變化無常,在謝諒以為和“它”達成了某種規則上的約定之後,“它”又突如其來地爽約。
就好像有人,答應了什麽事情,卻沒有說到做到。
看着周焜下意識投來的求助目光,謝諒有些想逃避。可他又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的,數百年的後山生活已經磨平了他的心性,就算沒有修為,他也不該像個初來乍到的修行者一樣心情不定,太過容易受影響,甚至只是一場大雨。
而周焜也只以為他沒有了主意,并不失望也并不氣餒抱怨,周焜撿起被謝諒丢開的燒火棍,開始簡單地在地面勾畫。
炭黑畫成一個又一個圈,周焜從陣法五行開始,努力地從基礎開始回憶。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
土克水!
周焜靈機一動剛要言語,站起身的那一瞬間卻看見窗外早已是茫茫一片水天一色。
雨下得比他們想象中更大,頃刻間淹沒了遠處的平原,遠處一些小山漸漸湮沒在水中,他們方才在半山腰的看到的風景,幾乎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土克水,但這是洪水。
轉眼間,洪水淹沒了除卻木屋所在的山頭外的所有土地,雜草一類的漂浮物跟随這洪水沖上來,堆積在已經郁郁蔥蔥的梅樹底下。
小乾坤就像是在同誰耍賴嬉戲一般,越來越不講理。
“師叔,我這……你……我……”周焜的“擅長”陣法變換,指的是能毫無遺漏地照着陣法圖畫下來,毫無遺漏并不包括能看山看水辯八卦五行見招拆招。
謝諒的臉色不甚好看,幹脆扭過頭去不看窗外,左右這洪水也淹不死他們。他不知道和周焜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情緒,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哪怕是叫那些不知事的外門弟子潑濕冬衣戲弄,他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喜怒形于色。
小乾坤給他們的驚喜顯然不止這些,水一寸一寸地上漲,梅樹底下的雜草重新飄起,洪水從門縫裏漫進來,轉眼間就濕了衆人的鞋面。
像是逼他們做出回答。
塵明境外,聞仙殿。
碧衫少年的臉色難看得不比謝諒差上幾分,表情裏的嫌棄幾乎能擰開兩個大字——“愚蠢”。
布境的修者一看此情形,不等詢問便上前見禮解釋:“塵明境小乾坤三千六百般裏有一半為先……先前人所留,有些年久失修的,丢了索引。”
不怪謝諒、何方行他們像無頭蒼蠅亂轉,實在是塵明境年久失修,有包含他們在內的七八個小乾坤不知為何昨日查驗還好,今日卻失了索引。
其他小乾坤裏,比兵器、鬥法陣或是丹藥煉制和降妖除魔,都是在入境之後明明白白呈現給入境者的,偏偏就有這麽幾個,無論護境修者如何暗中找補也只堪堪刻上了個名字,偏偏還讓謝諒遇上了。
“無妨,本就該銷毀的東西,不必介懷。”林威棣擡頭看了眼雲幕,沒做什麽表示,畢竟雲幕上三千六百般,他也并非只盯着一個看,已經有資質不錯的弟子馬上就要出塵明境。
尹星河看了會兒覺得無趣,已然神游到自己的靈境內煉丹去了。十九倒是仔細,從一開始就盯着羅裳看,時不時地為常言思捏把汗,如果順利,常言思該是他的二十師弟。
羅裳。
何方行沒有出聲,他翻手抓住了常言思的手腕,眼神卻透露出鷹一樣的淩厲。若這羅裳叫來其他同伴,他們撐不了多少時候。
但羅裳好像沒有要攻擊人的意思。月亮在雲層中間穿梭,在一縷白光的照耀裏,那女鬼擡起頭,幽綠的眼眸從發絲之後透出光芒,常言思心裏有一種奇特的猜想。
果然,随着女鬼的動作發絲從臉頰滑落,常言思在她臉上看到了從颌下蔓延出了碧色葉脈印記。
綠眼,逢黑夜而失控,這是一種病症。
山下偶爾會有雨水失調的時候,這樣的時節洪水蔓延,低窪的村落會積水成澇,洪澇過後常有災病。常言思少時和父親去救治過災民,除了常見的疫病之外,會有一種因水氣與陰氣入體而感染的病症叫做碧枯症的,患者眼含綠光,白日有氣無力,一到烏雲蔽月的黑夜裏,便狂躁非常,有時需要七八壯漢合力才能控制。
碧枯症的最典型特征除了泛綠光的眼眸,就是自颌下而起的葉脈紋樣印記。
災民的狂躁也只是徹夜奔跑,只消看見光亮就會安靜下來。
他們沒有女鬼這樣綠的眼睛,也沒有女鬼這樣蔓延到幾乎半個臉面的葉脈印記,更沒有女鬼這樣不見月色就殺人如麻的血性。
常言思是醫者,幾乎不等考慮就已經在葫蘆裏翻找出藥材。
月光草、荷上珠、百目千足蟲,還有一味入秋時節的螢火,又因是為女子故而加一味桑螵,都是些常見藥材。
何方行看着他用掌心一方天地不多時揉煉出并不規則的丸藥,沒什麽說話的力氣,疑惑地用手指敲了敲地面。
“她得了碧枯症好像很難受,我是醫者,不能置之不理。放心,有屏障在,她傷不到我。”說罷,常言思捏起丸藥,趁女鬼在月色與雲色交錯間猙獰搖晃之時,一掌拍了出去,小小丸藥就徑直穿過屏障到了她的嘴裏。
有別于疫病災民們需長時間調養才能從碧枯症裏康複的特點,幾乎是藥丸入體的一瞬間,從羅裳的臉皮之下泛起一陣略帶金色的紅光,而後那葉脈便像秋後一般枯萎,凝結成蛛網一樣的東西從羅裳的臉上脫落。
紅光之後,羅裳的臉色不再慘白,眼神裏的碧波也去了大半。
也是在這種時候,何方行忽然想起掌事讓他幫忙謄抄的那本舊籍上寫過,是有一種高人的靈境,會因進入者的不同而發生變換。他沒有一時間明白小乾坤入境先後順序之間的關聯,只是想起素來大考之上,要去星河殿的那些人都還要由二長老額外考核的。
如果羅裳還是常言思的考題,就該考的是治病救人。
遠方長廊下,白色的紗帳燈長列不知何時亮起一盞紅色的。
那女鬼摸着自己臉上的變化,驚奇地咿咿呀呀唱起來像是在呼喊什麽,隐藏在院落之外的黑暗裏的羅裳鬼們悉悉索索地動起來,不多時,屏障之外就羅列了少說二三十的羅裳鬼,白衣飄蕩,驚叫之聲不絕于耳。她們努力站在月光下保持清醒,一個個撥開自己的頭發,擠着到常言思的面前。
何方行明白過來,支起來坐着,從常言思的手裏接過靈存寶蓄,虛弱的開口:“教我用這個,你來看病,我幫你取藥材。”
好在靈存寶蓄的取用只需機關無需靈氣,常言思教他用一手拇指觸在葫蘆身上,便有書寫着千百般藥材名的小木牌懸在他的靈識裏任取任用,只消一想便可取出。
常言思一一看面前的羅裳模樣,長發之下的臉龐或多或少都被病症荼毒,除了碧枯症還有十餘種,都是陰氣入體的病根,且皆因為它們是妖魔身而更加嚴重。
他一一按着為凡人的治病的方子為基礎根據她們的情況增減藥材,口中一味又一味藥材報出,何方行一樣接一樣地拿出來送到他的手心。
“柳華,屈草,磨蟲……大瀝犀,将人目,三春血……”
随着一個又一個丸藥從屏障中飛出,廊下一盞又一盞紅紗燈亮起,治好了面容的羅裳們搖身一變着了紅妝,常言思将最後一顆丸藥推出,又一盞紗燈紅亮起來。
屏障之外再無白衣女羅裳,可長廊之下,有一盞白紗燈遲遲沒有變色。
三十盞燈,二十九個羅裳。
少了一個。
何方行這時候才想起,慌不擇路地時候他曾一掌擊退了一只要偷襲常言思的羅裳,而後被追殺的路途裏,他似乎再也沒有見過那只被他一掌推開撞到牆面上而負傷的羅裳。
三十盞紗燈,少了一盞亮起來的希望。
常言思對着屏障之外正在重煥新顏的女羅裳們問道:“你們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同伴?”
他怕她們不懂,手捂在心口做了不适的樣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臉,指尖曲曲折折畫些紋樣,試圖向她們描述。
二十九只羅裳一齊擡頭看他,歪着腦袋理解了一會兒,然後做出了搖頭的動作。
塵明境迎來了第一批走出來的過關弟子,由外門掌事引着到殿前等候。
十九打眼一瞧,竟然是四個人一同來。
來的那四人也奇怪,原本其中三個一組,另一個是和常言思他們一處的,結果進去之後四人竟然碰到了一起,好在進的只是個考驗制符本事的名叫“千日書”的小乾坤,四人聯手,輕輕松松奪得頭籌。
碧衫少年摸在玉笛上的直接略一怔,擡眼望雲幕。
雲幕之上的謝諒等人到了芒種的第三重陣法,何方行與常言思正在醫治最後一只羅裳,一片祥和,無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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