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秋分(十四)
秋分(十四)
謝諒是被說話聲吵醒的,他睜開眼,面前除了借他一臂坐起來的徐蔚,還多了零零散散七八個人。
有何方行,還有一個身量輕薄些卻十分文雅的也穿着山服的青年,剩下的七七八有幾個圍在一起的也是外門弟子,周焜正和他們說着話。
只有徐蔚,近距離地杵着謝諒跟前,借給謝諒的一臂還沒收回去,面含笑意。
“醒了,小仙長昏迷了許多時候呢。”
謝諒手撫太陽穴,努力回想着剛剛發生了一切。
快掉進水裏的時候,忽然間從天邊飛來一只大鳥,臂展足有兩三丈之寬,掠水面而過,救了他和徐蔚。
謝諒身體向來就不是很好,又淋了風雨受了驚吓,在鳥背上剛剛安穩下來,竟然就直愣愣昏倒在徐蔚的懷裏。
再醒來,就是此時此地了。
“嗯。”
他啞着嗓子應了聲,便冷靜下來看在場的人,細細數過來,加上自己在內有八個,若以三個小乾坤來算,其實還少了一個。
惜容不在了。
方才在風浪裏他只顧得上自己,壓根就沒去留意飛劍上的周焜跟惜容,此時心裏清明了才察覺到少個人。
周焜發現了醒來的謝諒,扔下同伴不顧趕緊湊過來問謝諒的情況:“師叔,你怎麽樣,你剛剛一直在發燒,常師兄替你看過喂你吃了藥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吓壞我們了。”
吓壞的可能只有周焜一個,謝諒心知肚明。在何方行等人的面前,他還是要做出癡傻的樣子來,面對周焜的關切,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着周焜的眼睛。
那玉立着的文雅的青年走過來,一手就搭在了謝諒的手腕,片刻後說道:“風寒已經去了大半,應當無礙了。只是師叔你穿着內門的服飾,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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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修煉到了境界就會百毒不侵,常言思只以為內門的人沒有凡塵病痛,加上從剛剛碰面之後周焜就一口一個師叔的叫,讓常言思誤解了他的身份。
人群裏有多言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句:“他就是那個內門的傻子。”硬生生把常言思的“感染風寒”堵了回去。
醫者不論求醫之人的身份,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從靈存寶蓄裏拿出來一丸藥,放在謝諒瘦骨嶙峋的手心:“此藥你服下,不多時便好了,這幾日不要勞累。”
“謝謝。”
這是周焜、徐蔚、惜容之外,第四個把他當正常人對待的。謝諒小聲言謝,打量起周圍的光景。
他們身處在一小塊平地上,平地之外用屏障隔着些昏黃的随風攪動的東西,像是黃沙一樣。
常言思起身離去之後,周焜立馬湊過來,小聲地向謝諒解釋現在的情形——他知道,人一多謝諒就要做回傻子,雖然不知道為何,但周焜尊重。
“師叔你們掉下去之後,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只紅色的大鳥,一扇翅膀把我們都救了,它載着我們飛了很遠,我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看不清楚,只記得是飛過了水面,然後就被迎面的黃沙包住了,風沙的移動速度很快,大鳥也很快沒了力氣,把我們放在地上就不見了。徐兄弟背着你,我們走了很久,然後遇到了常師兄、何師兄、趙師兄他們,常師兄要替你治病,大家就合力撐起一塊屏障暫時作休息的地方。”
大鳥飛躍橫無際涯的水面波浪,周焜一手抓着鳥背,另一手還要護着昏迷過去的謝諒,慌亂之間瞥見正前方有山洞口一般大的一片枯黃,還未來得及提醒,那洞口大小的枯黃竟然剎那間擴展到數米之大,若滿天風沙一般圍住了他們的去路,然後又在頃刻間吞噬目之所及處的水面。
大鳥躲閃不及,一頭沖進了風沙裏,然後越飛越吃力,逐漸支撐不住,用最後的力氣将三人穩穩放在了地面上。
“我們還在黃沙裏。”徐蔚陡然出聲提醒,謝諒這才想起自己仍舊虛靠在他身上,趕忙急着起身,咳嗽了兩三聲,換來那幾人的不明的眼神。
他想坐起來,又實在沒力氣,扭頭一看何方行也在地上坐着,常言思又去把他的脈,大約情形也不是很好。
徐蔚任由他起身,等謝諒坐直了之後才輕拍他的後背遞出一物:“你剛剛昏迷的時候,手裏一直握着這個,他們要替你看病我就先收着了,物歸原主。”
他張開手心,裏面躺着一只精巧的木鳥,紅木雕成的鳥雀紋理栩栩如生,渾身上下都還有機關可以活動,用來逗孩子應當是個不錯的玩具。
眼前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很久以前,謝諒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滿心裏除了玩鬧就沒有別的事情了,那個人會陪着他紮風筝,做木馬,賣桃子,更會親自拿起工具為他雕刻一只木頭做的機關小鳥。
那小鳥通體是紅色的,據說是用了山下一種藥木雕琢而成,此藥木可養人氣血,時間長了還能生出靈氣。那個人哄他做修習功課的時候,和他說小木鳥也能修煉,興許以後還能修成人身同他玩耍,是以謝諒愛不釋手了許多年。
後來煙消雲散,謝諒從聞仙殿搬走的時候,并沒有找到他的木頭小鳥。
原來是藏在這裏。
謝諒接過小木鳥牢牢攥着,腦海中浮現起惜容和周焜一說一笑地聊山中事的場景。她不知道塵明境外的事情,許許多多都是聽這回進來的弟子提到的,所以只知道外門有個兇巴巴的掌事,只知道女修是住在奉蘭院的,也只知道入境來的何方行考了很多次,有時候分明贏了大考卻還是沒到內門去。
那個人沒騙他,小木鳥是會變成玩伴的。
謝諒心裏想着事情,聽着周焜說話邊環顧四周,何方行也恰好擡頭,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在他的眼睛裏,謝諒已經看不到那種偏見和嫌棄了。
若真因為何方行一掌就能把人推出來,這裏就不是塵明仙尊親制的小乾坤了。
再者,謝諒想起那天在山下要給齊景雲蓋衣服的時候,周焜看何方行的眼神證明他不單單是在打商量,更像是問衣服的主人是否願意。
說來也是,能把衣服借給一個傻子穿的人,怎麽會做出把一個女流之輩當成累贅從小乾坤裏推出去的人。
謝諒一直沒有說話,周焜不解他胸中風雲,也只以為他在故作呆滞想騙其他人,繼續自顧自地說着:“……我們出去找了許久,沒有找到惜容師姐,師兄他們說這裏可能是一片死域。”
死域,無生機,萬靈不得解。
“常師兄說他們在小乾坤裏走進了死局,誤打誤撞被拉扯進這裏的,趙師兄他們因為起了争執,錯過了破境的時機小乾坤最後也失了破解之法。”周焜向他解釋着,說一些自己剛剛聽來也不求甚解的話。
其他被困在這裏的人所經歷的小乾坤都是死局,謝諒想,那日光寒應當也是個死局,只是這死局太過無常,無常到他都想不起來他們是在哪一步出了岔子。
因為小乾坤成了死局,所以把人送進死域裏等死嗎?
謝諒覺得那個人的本意不是這樣的,小木鳥的本意也不是這樣的。
那就只能是像徐蔚那個烏鴉嘴說的那樣,塵明境真的年久失修,撐不了多少時候了,所以被三個殘破的死局拖累着規則變換難以轉圜,最終坍塌出一片死域。
“你昏迷的時候,我們試過了向外面求救,趙師兄發現一旦出了這個屏障,體力和靈力都會大量流失,”周焜說的時候有些垂頭喪氣,一半是因為真的精神不佳,還有一半是被接二連三的難題折磨的,“而且,按照常師兄的估算,死域的範圍在逐漸增加,起先我們還能看見外面的光,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就跟謝諒的猜測對上了,塵明境坍塌,死域會從一處開始,逐漸蔓延至全部的三千六百種小乾坤,到那時候起,整個塵明境加上他們,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這些話自然不能講,謝諒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于是趁機悄聲寬慰周焜:“別擔心,會有出路的,興許惜容已經出去了。”
對呀,只有出不去的人才會呆在這裏,惜容師姐肯定是已經出了塵明境,說不定馬上就會帶人來尋他們,周焜想到這裏心情也輕松了不少,迫不及待地要去跟何方行分享。
等人都走遠了,謝諒身邊只剩一個徐蔚,他手指撫摸着小木鳥翅膀上的紋路,恭恭敬敬地道了聲“謝謝”。
一為徐蔚在風沙裏冒着體力和靈力流失的風險還要背着他,一為徐蔚替他好好保管着師父的舊物。
然後他不等徐蔚貧嘴,緊接着壓低聲音說到:“這些人與我不相熟,煩請徐兄當着他們的面……少與我玩笑。”
他怕徐蔚說漏嘴了,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他的身份在塵明山就是個麻煩,早些年有人誤會他是傻子不與他來往,謝諒索性就順勢裝了下去。只是徐蔚初來乍到,和他走這麽近,不利于在外門生活。
加之徐蔚開起玩笑最是沒輕重,稍有不慎就暴露了他并非癡傻的真相,還是少言為好。
徐蔚少見地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貼近謝諒的耳朵回答到:“好,我不說話便是,一切聽小仙長的安排。”
解決了擔憂之事,謝諒徹底放下心來,任由頭發在額前散亂,借故“眼神呆滞”地觀察衆人的言行。
剛剛說他是傻子的,就是周焜口中的那個趙師兄,那人看起來修為最高,心氣也傲些,若無必要應當少接觸。跟着他的那兩個似乎是已經在小乾坤裏被打服了,臉上都挂着傷,卻對姓趙的畢恭畢敬,寸步不離。
另一邊坐着何方行還有那個好心的姓常的弟子,一路也都在一起,周焜去和他們說話也沒收到什麽冷眼,因為何方行負傷,看起來算是稍和氣的。
然後就是徐蔚,這個人估摸着也指望不上派什麽大用場,念他的恩情,能安靜待在身邊就是最好。
最後,就該想想出路了。
塵明境坍塌不是件小事,外界一定會知曉此事,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但塵明境內有乾坤範圍甚廣,哪怕是外面差人來尋了,一時間也摸不到謝諒他們所處的空間,若是熬不過這些時日幾人真的靈氣散盡殒命于此,那就算是完了。
還是要呼救,想方設法地傳消息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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