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秋分(十七)

秋分(十七)

木鳥出境之後,謝諒終于脫力,癱倒在徐蔚的肩上,周焜的情況好不到哪裏去,卻仍是第一時間撐住了謝諒繼續向後倒的身軀。

常言思收掌,護法結束,因不知其中內情,便決定從後往前一一為大家診治,本就不妙的何方行情況愈發嚴重,常言思将趙師兄三人安頓好之後再去搭他的脈搏,竟然號不出一絲一毫的靈氣湧動痕跡。

如他所想,已是廢人。

可奇怪的是,失去靈力以後,何方行原本行将就木的脈象卻又忽然鮮活起來,如返老還童一般,除了沒有修行痕跡,強健之力見長,比之從前像是要好上幾分,仿佛又重回了少年時候。

“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何時屏障之內開始升溫,遠方風沙之後着了火一樣地通紅,卻把死域的死氣和壓制燒了個精光。

謝諒無意識地去松自己的領口,卻被什麽人的手按住動彈不得,沒有力氣掙紮。

忽而又起一陣清風,吹得人涼爽起來,謝諒懵懵然要睜眼,聽得身後周焜的喊叫聲:“得救了,得救了!”

一通嘈雜。

好像有什麽人喊了一句“長老”,幾個站起來的人又紛紛俯身見禮,謝諒被徐蔚扶起來,有了睜眼的力氣,卻繼續裝作不省人事。

有人問,周焜就說:“謝師叔沒事,只是感染了風寒。”

死域已除。

卻不見徐蔚說話,兩個啞巴靠在一起,誰也不理地跟在來人的身後開始往回走,不多時天光一明一暗之間,出了塵明境。

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塵明山上的大寶燈卻亮起來。

大寶燈形如珍珠,明亮無比,被鎏金的七尺高蓮花紋樣托着,綴于星星點點的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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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場邊上的這一圈大寶燈比其他地方的要大數倍,因而也明亮數倍,把個聞仙殿照得好像白晝一樣,璀璨輝煌。

早先出境的弟子們也都過了問話考核的環節,暫時沒決出長處的,先被安排入了內門學習,還有些出息的,已經被哪個長老的弟子們選作親徒留下教授,修行之路也全都由長老們與他們的弟子定奪了。

最後出來的這一批就是謝諒他們,趙師兄領着人回了外門的隊伍,周焜想走,又放心不下謝諒,于是不上不下地在演武場上僵着,一邊站着的還有已經定了出路在和奉師命前來探看的十九寒暄的常言思,與靠常言思攙扶才能站穩的何方行。

他們的出路,不想而知。

何方行自知修行無望,準備辭別衆人離開,誰也沒有多說什麽,像是已經接受了結局,又像是不肯多言恐關心傷人心。

謝諒猶豫着,還是睜開了眼,在周焜的陪同下走向了何方行。

“謝謝。”

他是真心說這一句的。

何方行卻一副聽不懂的樣子看天,沒理謝諒。

“謝謝,衣服。”謝諒又說。

周焜卻驚訝起來,當時下山他要找一件厚衣服給謝諒穿,旁人都沒有多的,最後是何方行捧出來一件罩袍說是家裏弟弟穿過的,只是叮囑周焜不要多言。

謝諒卻自己知道了。

周焜向何方行搖頭,何方行也無意計較什麽,身心都開朗了幾層境界,痛痛快快地和舊友道別,起身就要走。

“慢着,既來了演武場,就和我打一場吧。”

從某處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稚嫩的程度不過十二三歲,果然演武場上飛現一妙齡少女,紮雙垂髻,又有一辮落于胸前,上有金色小花鈴,叮鈴作響,與聲音和。

少女身後背槍,紅纓如火,徑直向何方行走來,槍尖挑在他胸前半尺,眼含笑意,像是非打不可。

何方行的身體狀況,便是不知深淺的周焜也明白一二,焦急地要替人辯駁,謝諒卻按下了周焜的動作,只說:“他會同意的。”

沒有了靈力修為,何方行只是個普通人,卻有人願意拿一杆槍同他暢快地打一場,就好像是在提醒他什麽。

果然,何方行抽出長劍應戰。

在劍修一道上,何方行是頗有本事的,因他劍使的好,劍術高超竟然彌補了在修為上的不足,他有自信單憑劍術與人比試一二,更何況對面的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請賜教——”三個字還沒說完,槍尖就乘着“教”的尾音轟向何方行,他靈巧一個翻身,與槍尖擦肩而過,長劍卻在另一手的輪換裏搭上了紅纓,反手絞打。

何方行會使劍,還是左手劍。

那小姑娘也不遑多讓,飛身回槍,擋下何方行一擊。

金鈴作響,刀兵相向,演武場終于有了大考時候的熱鬧氣息。

槍頭對劍尖,有來有回,驚得周焜合不住嘴,他剛要誇贊一二,場上局勢卻突然更加熱烈起來。

何方行的衣服不知何時被削下一片,紅纓槍無鋒刃,傷他衣袖的只能是自己。

何方行有傷,那小姑娘分明是占了上風,卻不急着進攻,繞着花兒一樣在演武場上騰挪,逼得何方行不得不緊随着她,從一頭打到另一頭。

“接好了!”

金鈴響起,槍上紅纓飛轉像着了火一般,直愣愣不由分說沖向何方行,他不得不舉劍橫于胸前防備。

槍杆搭劍身,二人角力,何方行的汗珠落成雨,觀看幾人的心緒也繃成弦。

咔。

嗒。

玄鐵鍛造的劍身竟然被一杆木槍壓斷,落于何方行身前。

他輸了,輸給一個半大的小姑娘。

“不錯,你全身修為盡毀,還能招架我到如今,老身很是滿意。”

小姑娘痛痛快快收了槍,卻不急着走,說一番少年老成的話,更讓人摸不着頭腦她是誰。

何方行直覺她是前輩,整理好衣着準備見禮,卻見子落走上臺,接過了她随手遞出去的槍。

她笑聲脆亮,繞何方行端詳了三五圈,定下腳步:“你是塊武修的材料,靈氣對你來說是牽制,如今毀了反而更加純粹。只是這長劍太輕于你并不合适。”

然後頓聲,向遠方聞仙殿喊去:“詹古,去把老身從東海帶回的那柄重劍擡來!”

聞仙殿上竟真的有回音,不多時,詹古攜幾個擡劍的弟子走上演武場。

那重劍重量不知,卻生生壓彎了四個內門弟子的腰,劍身通體黢黑,只在劍柄處有金色飛雲紋樣。

“此劍名為雲響,送你了。”

說罷,少女又飛身躍起,轉瞬消失,伴一陣飒踏清風,來去無蹤。

傳言,塵明山的四長老有通天的武藝,這世上能只憑武道贏他的唯一人。又有傳言,他是個陰晴不定的人,每到一處便落一處的殺伐,卻因足夠強大而不敢有人多言。

卻從沒有人說過四長老是個少女。

何方行怔在原地不敢動作,是以詹古不得不出聲提醒:“還不謝過師父?”

得四長老贈劍,便是得入她門親傳。

何方行顫抖着抱拳見禮:“謝……謝師父贈劍,謝詹師兄。”

原本已做好下山的準備,卻憑空成了收徒最為嚴苛的四長老的弟子,何方行欣喜若狂,卻礙于人前不好表現,只是回頭看了常言思一眼。

常言思向他只一颔首,卻是滿心滿眼地替他高興。

子落領着何方行與擡劍弟子去往內門安排他的新師叔祖的住處,常言思也跟着十九去到聞仙殿上拜師。

周焜低着頭,替他們高興的同時想是又有些失落。

大家都有了去處。

他正失神,眼前飄過一袖青衫,有人從他身旁走過,還留下一句話。

“你,入我門下,自求多福吧。”

周焜茫然擡頭望,那人卻已不見蹤影,謝諒不得不出聲告訴他:“他姓姜。”

五長老姜淵聲名在外,卻是一個美名——傳言他美貌非常,男生女相。只是塵明山弟子皆知,姜長老已有近兩百年未曾回山,也從未收過徒弟。

周焜将是他的開門弟子。

“謝,謝師父!”

周焜一激動,差點兒就要跪下,還是謝諒出手攔住了他——塵明山弟子,外天地而不跪。

詹古眼觀一切,笑着向周焜道賀:“恭喜小師弟了!”

這一聲師弟提醒了周焜,他的師父是姜淵,以後他興許就不能叫謝諒師叔了。周焜剛想回頭重新和謝諒論輩分,卻見身後空無一人,謝諒和徐竹竿雙雙沒了蹤影。

“咱們去哪兒?”

徐蔚冷不丁地開口,謝諒被他吓的終于記起周焜安定以後自己從演武場上脫身,被個徐竹竿抓住衣袖跟了一路。

“回去,吃飯。”

謝諒回小木屋走的是小路,一路上曲曲折折,還有雜草擋路,走了滿身的汗,肚子也餓了。

他本就無礙,在演武場也是不想說話假裝的成分大,只是鼻子不太舒服,風寒還沒好透,此刻躲了清淨,饑腸辘辘,心裏只想一碗素面。

路途走得并不通暢,非是謝諒不熟悉,實在因為徐蔚那本就格外長的衣袖在小乾坤裏被撕得更加破爛,走兩步就被枯草纏住動彈不得,謝諒不得不回身替他解開,然後二人再一道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本可以趁機把人甩開,心裏卻惦念着承諾和恩情,最終是忍下了。

只是多一張嘴,多一碗面,過幾日他就回華池峰了,算不得什麽。

徐蔚這人,一閑下來,尤其是身邊沒了旁人,就聒噪得緊,謝諒煮兩碗面的功夫,他已經指着整個小木屋問東問西盤問了個遍,末了一伸手把謝諒挂在窗前沒吃完的半塊餅解下來,丢出了窗外,驚了幾只看熱鬧的鳥。

謝諒瞪他,徐蔚也不急,只說:“餅子不新鮮了,給鳥兒吃了罷,好不好,小仙長?”

哪有什麽好不好,餅子不新鮮是事實,他都丢出去了,難不成自己還能撿回來和鳥兒搶食?

謝諒把面碗重重一擱。

“吃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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