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秋分(廿三)

秋分(廿三)

謝諒的心口有些疼,疼到他站不穩身形,另一半的身體被冥氣吞噬拉扯,他快要拉不住徐蔚了。

他有些懷念自己的那個夢,便是被折磨致死,好歹看過一眼。

他又聽見了鳥鳴,回頭看,被黑氣團團圍住的鳥兒攜滿身的怨氣做出搏擊風浪的姿态,卻又像叫水沾濕了毛羽一般,飛得十分艱難。

謝諒的胸口越來越疼了,好似有什麽東西要長出來,又好似有什麽東西要長進去。

有光閃過,謝諒的衣襟之下跳動着微弱的星芒。

謝諒想去觸碰,就不得不要松開拉扯徐蔚的手。

“惜容,幫我。”

謝諒對着那只鳥叫出了日光寒裏裙角飛揚的少女的姓名。

這一聲呼喚似乎給了鳥兒力量,機關鳥振翅猛揮,終于贏回半分,便不管不顧地飛向謝諒,停在他的身前,啄啄點點,叼出了那塊發光的物事。

不是謝諒視如珍寶的指骨。

機關鳥叼出個渾圓的東西,黑黢黢的,上面刻畫的人像卻泛着金光。

謝諒差點忘了,五子登雲盆出自尹星河之手,原本就是燒來裝穢物燃過的餘燼的,只是這餘燼還有滋養的作用便叫謝諒拿來種個花花草草。

此物最能容世間之不詳。

他默念起口訣,将扳指大的一個黑黢黢的東西瞬間膨脹為數十倍大,好似一個铙钹一般,在半空中旋舞。

盆口金光翩飛,纏繞出千千萬萬的絲線,向冥氣和怨氣襲去,那些呈人形、貓狗形的東西都被擊碎成灰燼,被圍在謝諒身旁的機關鳥一翅扇動的飛舞起來,一半驟然消散,還有一半全數吸進了五子登雲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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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大變。

沒了怨氣驅使的木頭牲口陣嘩啦啦散了一地,黑雲一樣的蓋頭雲也飄散而去,謝諒終于脫身,仍不肯松開拉着徐蔚胳膊的手。

他甚至來不及收起五子登雲盆,急切地湊在徐蔚身邊喊了一聲:“喂!”

像胡二哥那般。

徐蔚的手指顫動,終于醒轉,卻是口幹舌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還帶着驚吓之餘的木然,還有幾分舊事難提的悵惘。

謝諒後知後覺地收手,也沒有說什麽話,當着呆愣的徐蔚的面把已然失去生機的機關鳥從地上撿起來,袖子細細抹去灰塵,又塞回了衣襟裏。

至于五子登雲盆,也叫他重新化回扳指大小,只是沒急着收回去,托在手裏端詳着。

盆上五聖的姿态皆有所變,原本垂手立在松下的姜淵小像竟然吹起了笛子,尹星河面前的小爐子着了煙火,三長老斜背着的身子換了個方向,四長老的小髻松散了一縷,就連林掌門胡子都長了三分。那道微弱的光芒沿着他們的身軀線條流動,壓制和化解其中的不詳。

倒真是個寶器。

“小,小仙長。”徐蔚虛弱地開口,嗓音像粘在一起,吞吞吐吐的。

謝諒斜看了他一眼。

“我夢到有人和我說話了。”

謝諒心說,不單有人和你說話,還有人要吃你。

可他沒說。

“有個人穿黑衣服,他說他是什麽眼睛鼻子妖,說他可以放我回去,但是……”徐蔚說了一半,轉身看謝諒,又看地上的木頭碎片。

謝諒不喜歡他的吞吐:“但是什麽?”

徐蔚所有所思,悵惘一嘆接着說下去:“他有條件。”

“嗯,你答應了?”

他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救人,到徐蔚口中卻成了和魇妖的談判,換做是誰都沒什麽好語氣,但謝諒還是往常一般,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波動。

“我我我,他說他可以輕易殺死你,他給我看這些木頭做的東西,說可以随時讓他們掉頭來殺你,還說這是在夢裏,你的那只鳥也不管用。”

“他說了你便信?”

“不是不是……他說那只鳥叫惜容,不是我們認識的惜容,是什麽絨絨其羽!”

歌兮舞兮,烿烿其羽。

把機關鳥送他的時候,那人确實說過這樣的話。只是謝諒還是小紅豆的時候不大懂這拗口的字,便只把機關鳥喚作“雀兒”。

叫的時間長了,那人也只叫它“雀兒”。

雀兒來,雀兒飛,雀兒長鳴,雀兒歸。

這世上知道雀兒真名的,除了雀兒和謝諒,便只有死了的那個人了。謝諒知道魇妖從自己的記憶裏偷走了些什麽,所以才能和徐蔚說這樣的話。

況且那登雲盆再是寶器,也不該是他喝一碗靈草湯藥将将補起來的身子就能一下子發揮這樣大效用的。

徐蔚大約真的和魇妖做了什麽交易。

“你答應了他什麽?”謝諒有些頭疼,把徐蔚一腳踹下山的計劃又一次生了波折。

徐蔚擡起了自己的胳膊,手腕上多了處青色的花紋,符頭、符腳一應俱全,符膽隐約看着是個字的模樣,只是花紋還帶着血,氤氲起來看不大清楚。

“他讓我把一樣東西送出塵明山,說到了地方這個符就會消失,但如果我不去的話,到時間便會自爆而亡。”

謝諒順理去撈他的腕子,被他沒臉沒皮纏到現在已經不是十分抗拒接觸了。

符術深入體膚之下,已與血肉相連,看脈絡走勢,其中暗藏死咒,斷斷是假不得。

“他讓你送什麽?”

徐蔚搖頭。

“送去哪兒?”

徐蔚又搖頭。

“時間?”

這下不等徐蔚搖頭,謝諒也已經明白他是一問三不知,被坑了。

甚至坑騙他的都不能算得上是個人。

為一句真假未定的話,和魇妖抵上自己的命,謝諒是真的信了他水生子的來歷,大約從小到大并沒有人教過徐蔚,如何端方雅正,如何與人保持距離,如何不輕信他人,如何保護自己。

謝諒無可奈何,當下他能期望的,便是這約定真真生效,魇妖能放他們走,別再做夢境變換了。

地上囫囵個的人和木頭已經不多了,徐蔚不知作何感想,不去思考出去的路和自己的死境,反而起身抄起角落裏的掃帚,打掃起庭院來。

他把斷了的胳膊手都埋在屋後,将那些木頭拼個七七八八,堆在一起一把火燒了。

他應當很想做這件事,很早之前就想了。

只是那個被夢境所映射的真實世界裏,大水沖走了一切,他能下山的時候,村子已經進不得人了。

謝諒就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沒有動身。他何嘗不想替人收屍,何嘗不想見最後一面,只可惜灰飛煙滅和魂飛魄散留給他的,便只有那一截指骨。

謝諒慶幸,他比徐蔚總歸是好的,他有念想。

兩人不發一言,卻突然有轟鳴聲起,像是什麽巨物奔走,呼嘯朝他們而來。

謝諒下意識以為徐蔚被魇妖騙了,仔細分辨聲響,卻背後突然遭受一擊,不甚疼,卻将他移出去數十步遠。

……

掌門殿附近那個浩大恢弘的不過是用來放卷宗的塔,此塔無名,水塔也無名,慢慢地,不知情的人就搞混了。

同樣不知情的周焜擠在看熱鬧的人堆裏,張望來張望去,終于看到了一同來尋他的何方行、常言思二人。

“師叔呢?”他還是沒太習慣謝諒的新輩分,嘴一急又叫了回去。

常言思搖搖頭,默默糾正他:“師兄從掌門殿離開後便不知去向,只說讓我來找你。”

找他能有什麽用,周焜急得焦頭爛額,他已經從圍觀的人群裏聽出一二十種妖塔的恐怖來了。

“我去找師父吧。”何方行身子還虛弱,一着急又說話快了些,将自己悶住低咳了兩聲,正吸引到最前列維持人群的子落的目光。

子落走近前見禮:“我去過了,老祖并不在房裏。”

衆人看向周焜,他趕忙搖頭:“我師父也不知去向。”

剩下個常言思更是無話可言,他師父就是送徐蔚進去的罪魁禍首。

幾人說是風光的內門弟子,可圍在他們身邊看熱鬧的,又有哪一個不是呢?

周焜那木了不知幾時的腦子忽然靈光一閃,謝諒該不會也進去找徐蔚了吧。

正想着,忽然一陣呼喚聲傳來,一個巡護隊打扮的弟子從後山的方向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師兄”,一個健步沖到了子落的面前。

子落眉頭一蹙:“慌什麽?”

那弟子顧不上賠罪,更顧不上把自己都伸到巡護隊隊長背上搭着的手收回來,急慌慌說:“四長老讓我來傳話。”

“老祖?她在哪?”子落面露詫異,他方才也已經去尋過人了,便是詹古師祖那裏也問了,四長老此刻找人來傳話,又是何意?

巡護弟子喘了兩口大氣:“四長老說,她在後山宴請山門,請大家去吃魚脍!”

“啊?”

吃驚的不光是子落,還有何方行一衆人等,皆是目瞪口呆。

但眼下顧不了許多,抓緊時間找到四長老求她救人才是正事。

子落不再遲疑,趁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帶着兩個巡護隊的師弟往後山去了,跟着同去的還有周焜等人。

還是那個池塘,塘心石牛鼻子上冒着青煙,煙霧缭繞,仙氣迷蒙。

卻見一個小姑娘坐在池塘邊上晃腿,晃一下,她背上的槍尖就在日光照耀下明晃晃地閃一下。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

四長老看着池塘裏的紅鯉魚,舌尖舔了舔唇角。

“浮青,還有八十多個數,你說這魚烤來吃香不香?”四長老金鈴輕搖,笑聲也動聽。

石牛鼻子上青煙猛一噴,像是氣急,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有什麽法子,當初抓他回來的就是眼前這個小姑娘,要不是尹長老救的及時,此刻淺塘裏擺着的就是不會喘氣的真正石頭牛。

“我在尋了。”石牛雕刻下冒了個泡泡。

方才謝諒剛一進去,小姑娘便緊跟着尋來,開口就是要他送人出來,不送就揚言要吃魚。四長老與謝諒不同,她從不講條件,她就是要吃牛,便也是想吃就吃了。

淺塘裏的魚,都是浮青護佑下長了百年的,也是他的念想。

浮青沒法子,只能應了他二百個數之內送人出來的條件。然後一頭紮進妖塔裏尋人,卻不曾想謝諒二人被魇妖擄去幻境,他去不得便只能幹着急。

“找到了!”

浮青終于聞見了謝諒身上自己牛角的氣息,顧不身形變換,現身在劫後的院子裏,一角挑一個,将正打掃的徐蔚和擺弄登雲盆的謝諒一個猛沖頂了出來。

謝諒驟然一驚,再回神就回到了淺塘邊,石牛除了青煙再不出一絲氣息,他打眼一看,就看見了紅衣小姑娘。

“師叔。”謝諒手指縫裏還有血,便用袖子将自己的手遮蓋起來,行了一個不太端正的禮儀。

四長老歪着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見沒少胳膊腿,忽而狡黠地一笑,反手摸上後背紅纓槍。

一個猛紮,槍尖帶着一條灰撲撲的魚出水。

謝諒看的仔細,這魚是再普通不過的魚,大約又是師叔施了什麽術法從山下哪條河裏挪移上來的,他卻眼睜睜看着石牛好似抖了一抖。

“阿諒,吃魚!”四長老一個響指,槍尖起烈火,魚身焦香。

她連槍帶魚都丢給謝諒,回看了掌門殿與星河殿一眼,癟了癟嘴:“師叔去找人算賬,走啦!”

話音剛落,謝諒甚至沒來得及分辨她往哪個方向去了,便見自己這神出鬼沒古靈精怪的四師叔沒了蹤影。

謝諒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把魚遞給徐蔚:“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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