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秋分(廿四)

秋分(廿四)

徐竹竿肚子十分不争氣地滾了一滾,兩指捏下了魚背上的一塊細肉,仍保持風度地細嚼慢咽起來。

好容易咽下去,這才想起進妖塔之前的事情:“小仙長,你還趕我走嗎?”

謝諒有些後悔方才沒拉住四長老請她看徐蔚的胳膊,看看此符有沒有解法,徐蔚和魇妖立下的這個盟約,又到底做不做數。

他也掰下一口魚肉,吞咽下去。

看日色,塔中千萬時不過現實一須臾,謝諒卻是真餓了。

謝諒沒有再吃魚,正要将魚取下來再将槍還到四長老殿,聽見亂糟糟一陣聲響。

子落為首來了幾個人,有周焜的身影。

“師叔祖!”子落呼喚着,疾步到了謝諒面前,看見那被吃了兩口的烤魚。

“你見過老祖了嗎?”子落問,卻還顧得上向一旁的徐蔚見禮。

謝諒點點頭,把槍和槍上叉着的魚都遞給了子落,又做出一副乖順的樣子:“師叔請大家吃魚。”

四長老說要請吃魚脍,便不會唬人。

只是這一條魚怎麽也算不上宴請的規格,子落還是規規矩矩地接了,他一向聽話,巡護本就是苦差事,詹古一句話,他卻勤勤懇懇做了許多年。

“師叔,啊不,師兄!”周焜看見謝諒激動萬分,攥着拳頭左手錘右手,胳膊舉起來又放下去,只問出來句“沒事吧”。

謝諒有心不想讓他們知道徐蔚身上符咒的事情,更何況這幾個甫入內門尚未立足的也是不摻和他的事情才好。

他低着頭,扯了個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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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本想來看看,四長老已經先他一步救下了徐蔚。

“我只趕上了吃魚。”

因子落邊上還有兩個生面孔,幾人都以為謝諒又在假裝,竟沒有一個人去問何以子落找不到四長老謝諒能找到,也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謝諒哪兒來的本事敢闖妖塔。

子落原本還有一事未解,四長老為何能搶在衆人告知之前就把徐蔚救了,老祖與徐蔚素不相識,貿貿然來救人卻不是她的作風。

但他的疑惑很快就解了。

——常言思提出給謝諒再次號脈的時候,子落的腰間玉花牌忽而動起來,詹古通過靈識向他傳話,要他去星河殿善後。

他那鼎鼎大名的老祖一個人殺到了星河殿,把二長老養來做藥引的靈魚靈獸燒了個精光。

說大宴群山,便一條魚也少不了。

老祖在這山上最不對付的就是星河殿的二長老,每每四長老捉了妖回來總要被二長老打着研究的名號要去醫治,還總埋怨她下手太重。因妖塔一事兩人鬧別扭不說百千回,一年兩三次總是有的。

照往常的戰況看來,只是烤幾條魚,四長老已經很手下留情了。

大約這回出手救徐蔚也只是看尹長老不順眼吧,子落心裏一嘆氣,顧不上別的,同幾位新晉的師叔祖告別,急匆匆領了人去星河殿。

等不認識的人都走遠了,何方行才徐徐開口:“徐蔚不是被關去妖塔了嗎,怎得此時在後山出現?”

無名塔那裏還亂哄哄圍了許多人等着子落去處理呢。

在場的都算是山上的新人,謝諒無意隐瞞,指着池塘中央牛首下的石塔解釋:“這是妖塔,掌門殿一旁的那個,是藏書塔。”

也是林掌門有意混淆概念,畢竟妖塔裏關着的東西不是常世好露面的。

他們交談時,常言思的胳膊正搭在謝諒脈上,很快有了定論:“謝師兄的風寒已然大好,想是吃了溫補的湯藥,無甚大礙。”

溫補的湯藥,謝諒看了一眼徐蔚。

“給他也看看吧。”謝諒說着,撈起徐蔚沒被刻符的那只胳膊伸給常言思。

不知這符上咒語的來歷和厲害,眼下要先看它對徐蔚的身體是否有影響。

常言思默許地搭脈:“徐兄的靈脈……奇怪,是我探錯了嗎?”

徐蔚的靈脈上有力量在糾纏,像是有兩三股互相牽制,一股微弱如初入門者,還有一股力量奇絕,不像是正道,至于第三股,常言思要再探時,它卻好似沒有出現過一般消失了。

驚的常言思以為自己自小學習的號脈本事和修為本事這一刻失靈了。

他再去探,這神秘的一脈再沒了蹤跡,常言思只得安慰自己方才是幻覺。

“怎麽了?”謝諒見他神情有異,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常言思再三探看後終于下了定論:“徐兄的脈象奇特,似乎有一股邪脈糾纏在他的靈脈上。只是我才疏學淺,斷不出根本,不如同我去星河殿請師父看看?”

“不必了。”謝諒搶着拒絕。邪脈說的大約就是魇妖留在徐蔚皮肉裏的符咒契約,他與星河殿不對付暫且不談,徐蔚就是因為尹星河才遭難,難保真的去了會被小心眼的尹星河記恨做些什麽。

徐蔚懂了謝諒遞過來的眼神,趕忙也抽手:“啊哈哈哈,哪兒什麽邪脈不邪脈,說不定這位常道長沒見過我華池峰的本事呢!”

是有這麽一說,華池峰除了正派修行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秘法,常言思便以為真的是自己才疏學淺,連連道歉。

何方行似乎不太信,還要問些什麽,被徐蔚一句“肚兒餓、肚兒餓,要吃米粥香饽饽”的童謠打斷。

“徐兄弟回來就好,既然沒事,我們也該去趕早課了,第一日不好去的太晚,昨夜聽人說了,內門的仙夫子比之外門更嚴厲呢。”周焜混沌了半天才想起來還有早課這麽一回事,想着自己雖無能但也不能丢師父的臉,不能讓五長老開門收徒成為一個笑話,趕忙招呼衆人辭行。

何方行耿着面色,也說不出來些什麽,只叮囑到:“記得服藥,言思新配了些祛風寒的,你拿去預備着。”

他一向自恃狂高,當着一個曾被他嘲笑過的傻子的面,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然是十足的低頭了。

]    謝諒承情低頭言謝,接過常言思從靈存寶蓄裏掏出來的一大包藥,扯了扯徐蔚的袖子作勢要走。

“諸位,告辭了,我去替你們照顧小仙長,保準不許他再生病了!”

徐竹竿又十分風情地擺了擺手作別,活像個唱曲兒的。

等人都走遠了,徐蔚才像做了什麽賊事一樣鬼鬼祟祟地攔在謝諒回家的路上。

“小仙長……”徐蔚吞吞吐吐,過于扭捏。

謝諒覺得他過于奇怪了,但以徐竹竿的性子做什麽又都不甚奇怪,只問:“何事?”

徐蔚的手摸進自己的紅衣襟裏,找尋什麽東西。

“我在妖塔裏找東西的時候,拿了一樣東西出來。”

他伸手,是一本泛黃卻又完整的舊書。

徐蔚掀開書頁向謝諒展示,書裏是些圖畫文字。

“我見這書上記的東西與胡二哥給我的有些相通,本想偷偷拿了走,卻不曾想小仙長你這般對我情深意重,三番五次地要救我,所以不敢生邪念了。”

徐蔚說的極為認真,好似他真的是在謝諒的感化下迷途知返了,卻見謝諒臉上并沒有往日他打趣時候的羞紅或是厭煩。

謝諒只是接過來,盯着那本書看,半晌問他:“你去的那座塔,是不是叫定心塔?”

書上記着的,正是禦道法門,禦道的本義也是在驅使物事,是以徐蔚覺得和胡二哥的那些駕馭機關的符術法門相像也是無可厚非。

謝諒只是看到了那些圖,一筆一筆勾畫的圖樣,是他半夜夢醒在挑燈那人筆下見過的,還有一筆是他自己貪玩畫上的。

那人的字跡并不算娟秀,卻是大刀闊斧一樣的豪邁,心中萬千溝壑,都在一筆一劃裏。

這東西,原本應該與何方行曾經用過的玉碎訣一樣,都被鎖在定心塔裏,卻不曾想他們那些想要那人銷聲匿跡的人為求保準将定心塔藏進了妖塔裏,被徐蔚誤打誤撞地拿到了。

“師父,你在做什麽呀?”

“師父在寫一本書。”

“什麽書呀?”

“小紅豆還小,以後便明白了。”

謝諒此刻才算明白。

這書上寫,有一類人的血肉靈脈天生異于常人,蓋因八字時辰不祥,與尋常修行路途無緣。

小時候,謝諒學不會複雜的符術陣法,再刻苦也沒有進益,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是那個無緣之人。

而師父卻是早就知道,早在謀算。

書上寫,這類人卻是天生的禦道修行者,他們的血可通陰陽,天然是連接物事的系帶,能看常人所不能看之法門,能得禦道之大成。

書上勾畫有機關變換之法一十八處,到酣暢處筆鋒一轉像是要說什麽,再往後翻卻都是白頁了。

謝諒會的所有法術,都是師父手把手教的,手訣口訣都做過更改與衆不同,就這般也要許久才能熟稔,他原本以為自己就在師父的庇護下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就足夠,卻不曾想師父曾為他勾畫過浩渺仙途。

謝諒有些想哭,他覺得胸口疼,指骨上像是長出刺來,偏生要往他的柔軟處紮去。

他重重地擁了一擁徐蔚,眼淚落在徐竹竿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衫上。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感謝徐蔚從前讓他頗為不齒的作風。

“謝謝。”謝諒鄭重地行禮,向徐蔚,也向塵明群山連綿。

徐蔚摸不着頭腦:“謝什麽啊這般投懷送抱的……哎,小仙長你衣服裏藏了什麽東西,方才硌的我皮肉疼。”

謝諒從懷裏掏出來那東西,得了徐竹竿恍然大悟的一聲“噢”。

“是你的木頭小鳥啊。”

謝諒笑起來,搖了搖頭。

“它叫兮烿。”

那本舊書的第二頁畫着一副栩栩如生的鳥形機關,上書:歌兮舞兮,烿烿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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