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秋分(廿五)

秋分(廿五)

“你笑着更動人,像個翩翩小神仙,多笑,多笑!”

徐蔚再一次瘋瘋癫癫地打趣人,謝諒也少見的給了好臉色,只一心抱着懷中物回去。

妖塔乾坤萬變不過是一須臾,謝諒回到小木屋,那盛粥的碗甚至還帶着餘溫。

爐子裏的餘燼也提醒着謝諒他們曾經發生過争吵,徐蔚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會趕我走嗎?”

謝諒搖搖頭,補充到:“暫時,但我也不會幫你。”

他曾想趕徐蔚下山安安穩穩,可徐竹竿替他偷來了師父的舊書不說,胳膊上還有那樣一個不明的符。

此符不解,徐蔚不得安。

至于徐蔚所說的那個什麽裝叔叔嬸嬸的瓶子,謝諒不想插手。

“你去燒熱水,我拿衣服給你。”

謝諒看徐蔚身上的破爛紅布條不爽很久了,将刷碗、收拾房間等雜活一并都交給徐蔚之後,獨自往聞仙殿的方向走去。

他記得師父有一套舊衣,因他少時不喜歡暗沉色彩,做好以後便不曾再穿,都收在廂房了,聽說是東洲送來的料子,這幾百年大約也不會壞。

拿來給徐蔚最好,壓一壓他招搖的樣子。

謝諒從未有過一般暢快地走山路,路過一處,聽到些朗朗書聲,知道是內門的新弟子在上課了。

周焜等人與謝諒作別後,急慌慌往上課的地方趕去,像子落這般能擔大事的少說還要修行個十數年,他們現在虛擔個名號,除了常言思,剩下幾個怕是滿山裏誰都比不過。

總得在上課的事情上殷勤些,才不落人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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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剛踏入授課的朝元殿,便傻了眼。

歪坐在夫子位置上盯着他們三人看的,正是他那沒見過兩面的親師父,姜淵。

四下無聲,不光他們,其他弟子也沒人想到入內門後第一課會是姜長老親授。

“師師師師師父。”周焜有點打哆嗦,不知道為什麽,他很害怕自己不遠不近的師父。

論面相,姜淵看着比他都要年輕,大約因為得道的緣故,天然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魄,周焜只是站在幾步之外,便被震懾得不敢直視。

堂下噤若寒蟬,這也是頭一回有長老來朝元殿授課。

“嗯。”

姜淵輕哼一聲,長袖一揮,拂開了案上卷軸。

“進來吧。”

周焜趕緊低下頭,從衆人的注視下趟過,到最後一排落座——前排被擠得滿滿當當,到底是長老授課,沒有人不想離近了聽一耳朵,靠近一點兒觀察傳說中美名滿天下的姜淵。

他盯着自己的腳面坐下,心裏很不舒爽,就連他曠課不來師父都不願意同他多說兩句,沒有問詢,沒有責罰,好似有沒有他這個徒弟都一樣。

期待中的大暴雨沒有降下,軟綿綿的風吹得周焜腦子昏沉,心情低落。

周焜只能安慰自己,師父還不了解他,又或者,內門師徒相處都是這樣的。

他這頭落寞着,反觀另外兩人,何方行正襟安坐,常言思已鋪開了紙張,潤好了筆。

“今日學……”姜淵在案上随意翻了兩翻,“制符,罷了,我寫兩張,你們看着描吧。”

他發絲輕垂,遮在嘴邊,也遮住了那句嘟嘟囔囔的“師兄排的這是什麽課業,無趣。”

他本不用來朝元殿授課,是林威棣聽了不知哪個山上長老教習的規矩,頭一棒子就打在他身上。

等師父親手畫的符傳到周焜手裏,那泛黃的符紙已經被衆人謄抄的十分軟乎,輕飄飄擱在手上沒什麽重量,卻壓得周焜動也動不了。

周焜看着飄逸又合規矩的線條,十足地瞠目結舌了一番,單是一張簡簡單單的風起符,便要他幾百年功力也未見得能寫出來。

從未聽說姜淵在符術上有長處,可便是這随随便便的一個不長之處,已然是飄然如仙一般的境地,周焜不敢想,他師父在長處上該有如何的乾坤。

眼下他也只能帶着幾分落寞規規矩矩地謄抄符文,捱過一堂自我煎熬的課。

臨到下課的仙鈴想起,周焜終于和師父說上了第二句話。

“這些書,還有這上面寫的,都背了。”

姜淵的衣角從周焜面前的小案上劃過,丢下一摞書,還有一本像文牒一樣折的四四方方的冊子,然後又輕飄飄騰挪離開了。

周焜捧着紙冊子,一時沒有晃過神,案前已然被嚴絲合縫地圍住。

“周師叔,你是五長老門下的周師叔嗎?”

“周師祖,姜長老明日還會再來嗎?”

“周師祖,我可以看你寫的符嗎?”

……

周焜做賊一樣把自己的鬼畫符派進口袋,少見地沒有理睬任何一個前來恭維的弟子,踩着何方行的影子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他們說的話無疑都像針一樣紮在周焜的心裏,周焜心裏最清楚,自己是走了狗屎運進的內門的便宜弟子,可他心裏越知道自己是便宜徒弟,越想師父對他沒有那麽便宜。

好似那樣,他也算有一丁點價值。

周焜只覺貪心不足,自己想要的越來越多了。

想留下,想進內門,還妄想要師徒相親。他眼裏的師徒,是能像鄉下夫子授課那樣,有時打手板,但有時也能欣慰一笑。

他展開紙冊,那上面寫着再基礎不過的靈修口訣,和他在外門背的那些大差不差,到底是因為師父親手所寫,手裏輕飄飄的紙變得沉甸甸,周焜背着那一摞書心想,師父只是和他不熟而已,以後都會好的。

山色蒙蒙,周焜和常、何二人走着走着,便不再同路了。

他住的地方偏,聽說長老一脈的弟子是可以随長老一同住在殿內的,姜淵時常不在山上,自己的大殿就不經常住人,早被掌門派作他用,眼下就算有了徒弟,周焜也只能和那些暫時沒安排去處的弟子擠在一處,不能像常言思和何方行那樣,和他作別後,一個去了星河殿,一個去了震陽宮。

震陽宮的何方行一進殿,便是齊齊整整十來個練功的弟子朝他行禮喊“師叔”、“師祖”。

大約因為四長老好武,震陽宮內的布置陳設和其他大殿都不相同,院子裏擺着百十樣兵器,有勤奮刻苦的,到日落西山還在練。

至于住的地方,得益于師徒輩分,何方行被安排到詹古住的側殿邊上,一應的用具較之昨夜又齊全了幾分。

何方行沒有在這上面計較的打算,他掩了房門,痛舒一口長氣,照他現在靈氣稀疏的樣子,符術這樣的修行法門對他來說都算是半分煎熬了。

但何方行也沒打算放過自己,他只是放下東西,就走向房間另一側,那裏安放着四長老親賜的神兵雲響,自那日演武場後,何方行再也沒見過那些金色雲紋亮起來。

詹古同他講,四長老只囑咐了一句話,待何方行能使得這柄重劍的時候,她才會親自教授。

何方行現在卻甚至提不起這柄重劍。

他咬了咬牙,掄圓了臂膀去抱劍,也只得一個紋絲未動的結果。

他只得作罷,翻出詹古交給他的一應修身的書,從基礎學起。

為今之計,何方行除了取長補短,再沒有其他方法。但沒有靈氣的助益,就連最基礎的修身,對何方行來說都要比常人多下百十倍的功夫。

從天之驕子淪為足下泥,不過是一朝一夕,何方行心裏還有口傲氣,他得拿得起這柄重劍。

幾人裏唯一一回去就見到師父的,只有常言思。

十九站在星河殿階下接過他的書囊,只說道:“師父在裏面等你。”

常言思正一正衣冠,仍是一副謙謙模樣進了大殿,躬身行禮叫師父。

昨日也見了尹星河,可隔着聞仙殿偌大高聳的長長玉階,到底是離得遠了一些。

尹星河沒理他,嘴裏嘀嘀咕咕念叨着什麽。

“二十,小廿,不行……”

常言思的脖子要酸的時候才聽見師父的聲音:“小二十不好聽,你就叫你原先的名字吧!”

尹星河的琉璃鏡襯着殿內幾如白日的光輝,更是璀璨,只是也叫常言思看不清楚他的目光,朦朦胧胧的,只知道師父在看他。

“你天資聰穎,比十九他們都要省心,我很滿意。只是後山那裏的事情以後少摻和些,免得被人嫌棄。殿內暫時沒什麽事情可做,仍舊照你習慣的法門修行便是,一應藥材偏殿都有,用的時候去拿便是。對了,抽些功夫把你那些山下治病的法子寫一份我瞧瞧,聽十九說你還給震陽宮的一個弟子看了脈,說要來問過我,有什麽不一樣嗎?”交代了許多的尹星河推了下琉璃鏡,目光落在常言思的手上,這人是個天生的丹修苗子,單憑他一手看脈的本事,此人在修行的路上便會輕而易舉走得長遠。

尹星河身份特殊,整座山上有什麽頭疼腦熱都來麻煩星河殿,他總覺得自己是個操勞命,幾百年沒下過山了,好容易來了個來自山下的新徒弟,自然是抓緊了要問上一問。

“秉師父,震陽宮的弟子名叫何方行,他因故靈脈破碎,一時間難以修複,弟子原本想請師父尋法子替他修補,但詹師兄來詢過話,囑咐說一切由震陽宮安排便是。”常言思低着頭,問什麽答什麽。

尹星河略一點頭,笑言:“聽他的罷。”

詹古說什麽,要麽是掌門吩咐,要麽是四長老那個小丫頭吩咐,前頭一位惹了便只有無窮無盡的朝會唠叨,後頭一位惹了又會有滿殿的蟲魚遭殃。

又問過幾番話,說不上親近,到底是有些體貼,常言思心裏溫溫的,星河殿和十九師兄說的那樣,有時候渾不像個大殿,反倒是個家模樣。

臨到走時,尹星河才說最後一通吩咐:“外門上次那個中了冥氣的弟子,叫什麽景雲的,言思可識得?”

常言思點頭答是。

識得,在外門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和周焜一樣話不多,前幾日聽何方行也說過一嘴,只是近來時間裏都沒見他,聽說是生了病在星河殿養,這麽一看,倒是真的。

只是冥氣兩個字,常言思聽得十分混沌。

“再探他的脈可有異樣,”尹長老招招手,把一旁的十九喊過來:“帶你師弟去瞧瞧吧。”

常言思聽話地跟着十九出殿,半路又看見師兄折了回去,噼裏啪啦一陣聲響,像是有人摔了什麽東西。

還隐約聽見一句“不去,他姜淵有短處在掌門那裏捏着,我尹星河可沒有。這滿殿的事情,我哪裏騰出手腳去朝元殿授課,他若再問,就讓你五師姐去!”

常言思到此便知,自己大約是不會在朝元殿的課堂裏見到自己尊貴無比的親師父丹藥大師尹星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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