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霜降(一)
霜降(一)
“你不是,”徐蔚正容亢色,“我也不是。”
徐蔚說他雖是水來子,但他見過胡二哥一家那樣好的人,他的家就是那個小院兒那個村子,算不上孤兒。
“師父不在,但師門尚在,你只要還在塵明山,這裏就是你的家,所以你也不是。”徐蔚看窗外,夜色下已然看不見山色,但他們尚在此山中。
謝諒沒有配合他突如其來的傷懷和說教,一肚子不想說的話配一口甜果子都咽了下去。
“手還疼嗎?”他問的是徐蔚胳膊上那個符。
他查了書,還是沒找到符膽上文字的來處,但是徐蔚換上新衣對影自憐的時候發覺出了端倪。
這是個反寫的符,胳膊上的紋樣的是其鏡中影,配上那些血印看,瘆人得有些像從皮肉裏刺出來的。雖知道了符的正貌,符膽還是不清楚,關于這符上都寫了什麽兩人也再沒有頭緒。
“不疼。”徐蔚說。謝諒給他用了鎮傷的藥膏,已沒有了剛出塔時候的刺痛,不妨礙他滿屋子亂轉悠。
謝諒早把他手臂上的符樣拓印了下來,再查看便不用去撸徐蔚的袖子。
“十日後,我和你下山去鎮上。”謝諒掐指算了下時日。
下山做什麽呢,徐蔚沒問,謝諒也沒回答。
徐蔚只是很感興趣地問:“為什麽不是明日,十日後有什麽講究嗎?”
謝諒搖搖頭:“沒講究,我的盤纏不夠。”
十日後是霜降,塵明山會發新一年的冬補,謝諒通常會把用不上的東西都托人當掉換銀錢買書用。
這樣兩個人擠着,小木屋裏有了人氣,倒比謝諒一個人湊合好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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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門新弟子的課業比外門的要繁重上許多,周焜起先還能來後山看看,過了幾日連看看的時間都沒有了。他本就平庸,學那些深奧的更是吃力,和常言思、何方行能說上話以後,便總去星河殿與震陽宮讨教,就這還有一兩日完成不了仙夫子布置的任務。
五長老又去授了兩回課,每回丢給他一張寫滿口訣的紙後便不多說什麽。
但周焜已沒有時間計較師父給的是多是少了,他起的最早,睡的最晚,平庸之人只能勤勉,才能不讓好容易看得起自己的人失望。
霜降日前夕,謝諒瞞着徐蔚自己去了一個地方。
大考之後聞仙殿又重新被封禁起來,謝諒想回去把浮青的玉角物歸原位,卻被困在落葉凋敝的桃林裏進不去。
他走了幾回進不去聞仙殿的門,便索性就近找了個歪脖子桃樹坐下來,鋪開自己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拿東西出來。
“我下山去幫忙,有人給了我很好吃的餅子做謝禮,可惜吃完了,我昨日自己做了一個,和面的時候水放多了,口感不好。”
謝諒拿出來一個圓鼓鼓的餅子,上面還有些焦黃,賣相極差,因為徐蔚在他和面的時候搗亂他一時沒掌握住水量,餅子吃起來很一般,糖心也都淌幹淨不剩什麽了。
“今年種了豆子,做了些豆腐吃。”
那是一塊也不怎麽好看的老豆腐,謝諒曬豆泡豆磨豆花了好些日子,只做了一籠屜出來,炒了兩盤菜,一盤半進了徐蔚的肚子。
“四師叔請我吃了魚脍,山上的魚不好吃,這一條是我托人帶上來的。”
那是拇指粗的一條小魚幹,被謝諒烤的焦香酥脆還撒了佐料,有人要一口吞被攔下了。
“我今年覺得好吃的便只有這些了。”
謝諒拿起筷子,對着面前的三個盤子大快朵頤。
他答應了人要好好吃飯,于是每年這個日子,都選自己覺得好吃的東西來聞仙殿大快朵頤吃給人看。
謝諒吃的極文雅,馬上就是冬天,僅存的落葉三番五次地到食盤裏搗亂,他只是撥弄出來,飯菜一口都沒有浪費。
“我明日開始要下山去尋好吃的,走了。”
謝諒收拾好東西站起來,拍拍衣服,再回去的路不是進殿的路,走起來便一路豁達,沒有受到阻攔。
翌日清晨,謝諒拽着睡眼朦胧的徐蔚去司物處領冬補。
隊伍排的很長,徐蔚不犯困以後就從後跑到前問東問西地閑聊,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今日穿的不太招搖行事風格卻依舊很招搖的人,便是傳聞中從華池峰來的交換弟子。
謝諒知道他在打聽什麽,打聽有誰的法寶是個托在手上的瓶子。
“打聽到了!”徐蔚興致盎然地跑回來,很自然地站在隊外挨着謝諒,并不擠進隊伍裏去。
謝諒沒有問,怕他真打聽到什麽大庭廣衆說出來再惹事端,誰知道徐蔚掰着手指頭開口:“今年冬天除冬衣、日用外,一人還額外發一顆星河避寒丹!”
他是去打聽冬補去了,說的時候很欣喜,好似沒見過好東西。
前後排着的弟子都有被他誇張形容逗笑的,謝諒低着頭裝傻,沒理他,只是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口。
輪到謝諒的時候,一旁維持秩序的是子落,他看後面許多人便并未上前和師叔祖打招呼,只是繞過去和司物處的弟子囑咐,東西要兩人份。
徐蔚住在謝諒那裏他是知道的,按照謝師叔祖自己的性子,斷斷不可能開口多要。
管事的心領神會,叫人擡出來兩份冬補,滿當當一案,謝諒吃了一驚。
“我也有啊,塵明山真是仙山胸懷,雍容大方,氣度非凡!”徐蔚欣喜地湊過來,扯着冬衣東看西看,連連稱贊。
謝諒心領神會地看了一眼子落的方向,極小聲地說了謝謝,便和徐蔚一同抱着東西遠去了,引來一衆人的矚目——旁人領了東西早收進自己的法寶裏,謝諒不敢大庭廣衆把登雲盆拿出來,便只得抱一路回去。
他們回到小木屋,謝諒把用不上的都收進櫃子裏,給自己和徐蔚各拿了兩身衣服,連同一些能用到的草藥和那兩顆星河避寒丹都放進登雲盆裏,把登雲盆收回去的時候才想起來,此法寶收過魇妖所化的冥氣,也不知道那些橫沖直撞的冥氣會不會把他的寶貝花盆頂出來個洞往外掉東西。
謝諒做這些的時候,徐蔚就在邊上收拾吃的,他們自己做的餅子還有謝諒夏日釀的蜜餞。
“走吧。”謝諒看了眼窗臺,木頭機關做的喂食器有條不紊地運轉,有小團子叽叽喳喳來此吃東西,外人看着熱鬧只會以為他還在山上,便也覺察不出謝諒不在。
他要偷偷地去,偷偷地回。
正山門的地方都有看守,他只要出現,子落立刻便知,連帶着他不想透露行蹤的人都會知道。
謝諒走的是山下來送時蔬的那條小路,他常常給人塞錢或是塞物,換來一本兩本的有關死而複生的書籍,大多都沒什麽用的《俏寡婦夢會先夫》之類的鄉野閑書。
沒有旁人不需要遮掩,謝諒走起路來也輕快,和徐蔚一道下了山,就往糖心鎮上趕去,只是沒去破廟。
他在糖心鎮最繁華的大道上找到一家鋪子。這鋪子裝潢典雅,意蘊非常,和鎮上樸素的民居格格不入。
鋪子門口打一個松綠的幌子,上書“松雲樓”三個大字。
松雲樓是四洲最大的商鋪,遍布各方土地。其所經營的物事根據四洲之異各有不同,更要緊的是松雲樓不光售賣尋常貨物,還有靈丹法寶等修仙門路的好東西售賣。乃至于一些門戶不大的小山頭,有時會直接請松雲樓的話事人将店鋪開在他們山門內部,并以此為榮。
塵明山下糖心鎮上這家算是小的,門頭沒有匾額,主要賣的還都是些鎮上人家用得上的日用品。
謝諒來得晚,店裏正是無人的時候,他也就沒有多繞彎子,徑直走向正理貨的店小二,說:“買二尺一寸的菱花布,布邊要鉸的幹淨,讓你們掌櫃的親自來。”
那店小二聽了,忙放下東西往裏間尋人,把看熱鬧的徐蔚驚住了。
二尺長的小布頭,用得着掌櫃的?
“你買布做甚,給我做花衣裳嗎,那徐某身材高挑,二尺一寸未免有些太少了,小仙長再挑挑,我看這匹紅色的就很不錯……”徐蔚拉着謝諒要去看布,裏間走出來一個裝扮形容都顯氣度的中年人,搖一把羽扇,穿一身長衫,上有墨色松鶴紋樣。
那人上前來,手裏拿着一張畫像,比對了謝諒的身形,架勢好像量體裁衣一樣,然後擡手讓了一讓:“貴客請。”
“還真賣啊。”徐蔚還在買布做衣裳的推斷裏,迷迷糊糊也要拉着謝諒不放,也往裏間擠去,被店小二一把攔住了,還是謝諒點了頭,這才順利跟了上去。
裏間是一個小茶室,一壺茶幾個小盞,剛煮的茶水冒着熱氣,袅娜出朦胧煙雲。
謝諒和掌櫃對坐,徐蔚自己撈起一盞茶看着。
“查的怎麽樣?”謝諒直接開口,沒有繞彎子。
在外人眼裏松雲樓只是一家火熱的商鋪,但知曉內情的人便明白,松雲樓借助千百家分店的力量,織開的是一張天大的情報網。
松雲樓問世的那年,謝諒就來過這裏,他只要一個答案——讓人死而複生的方法。
他自己不下山,花錢托了人十年一問,謝諒從一寸的小布頭買到二尺一寸。今日之掌櫃已非當年他來時那個掌櫃。
但只要松雲樓在,謝諒的這個買賣他們就還得做下去。
掌櫃的搖搖頭,每一諵砜次都是這樣的回答,寫在紙上夾在書裏,藏在運菜的車裏送到謝諒的手上,十幾人掌櫃裏,他是唯一一個見過這個賣菱花布的年輕人的真容的人。
“貴客請放心,我們在南境新開了數十家鋪子,網撒出去總有回音的。”
松雲樓不做死買賣,樓主敲定了要接的生意,斷沒有落地無聲一說。
謝諒看起來并不失望,轉而掏出一張紙,紙上畫着徐蔚胳膊上的符樣。
“還有一事,請你們查一查這個。”謝諒把符樣推給掌櫃,手收回來端在腿上,一副期盼的樣子。
掌櫃的拿起符樣對光眯起眼睛看了看,開口直說:“價格不菲。”
“多少?”謝諒問。
掌櫃比了個數字:“三千兩。”
謝諒早有打算,畢竟他當日是将聞仙殿留下來的寶貝賣了個七七八,這才做上菱花布的生意。
“這個值多少?”謝諒攤開手心,裏面躺着一顆小小的丹藥。
“星河避寒丹,丹藥大師尹星河所創,這一爐應當不是他親手燒制,價錢要打個折扣,依照北境的最高價格,三百兩。”掌櫃的只是看了一眼就斷了個究竟,謝諒當然明白,近年來發的丹藥大多都是星河殿弟子所制,比不上他頭一回拿來的烹心爐燒的那顆養靈丹,一顆就賣了五千兩。
三百兩,遠遠不夠。
“哦。”謝諒面無神色地掏出懷裏的扳指大小的登雲盆,一半藏在袖子裏掩做葫蘆,盆口朝下,嘩啦啦倒出來許多丹藥。
“這是二十顆,六千兩,我明日便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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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