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霜降(二)
霜降(二)
謝諒語氣平靜,好似丹藥大師的東西并不是什麽稀罕物。
他也卻是這麽想的,冷了可以加衣服,避寒丹吃與不吃沒什麽區別。
掌櫃珍寶一樣接過謝諒手心裏的避寒丹,謹而又慎地看了又看,最後收在身後多寶閣頂端的一個白玉瓷瓶裏。雖不是尹星河親制,到底出自塵明山星河殿,放在市面上一定搶手。
“這生意我們接了,一日後,貴客可至四洲任一分店問詢結果。”掌櫃的做了大生意,喜笑顏開,還親自給二人添了新茶,寫了張新代號的紙條,畢恭畢敬地呈給謝諒。
松雲樓的生意,分為大買賣和小買賣,大買賣就比如謝諒二百多年前問的那個,要樓主親自點頭才能應承,小買賣諸如今日,便是個小分店的店掌櫃也可做決定。
“不必了,明日此時我再來。”
謝諒接過來疊着收好,拉着徐蔚就要走,徐蔚好死不死手裏還拿着人家的茶盞,掌櫃的一看他半放不放的姿态便大聲直言:“東洲的秋雲盞,不值什麽錢,送您了!”
聽的店小二一陣肉疼,那一只盞便是他三個月的工錢了。
既然下了山,謝諒還是想去看看鎮子上的一個小破廟裏有什麽乾坤,能傷了塵明山的弟子。于是出店門以後,他們就往破廟的方向走,徐蔚比他路熟,一邊帶路一邊震驚于謝諒竟然是個如此闊氣的人。
“沒有了。”謝諒說,那些避寒丹是他最後攢下來的家底,再賣就只能賣冬衣了。
徐蔚一聽趕緊裹緊了謝諒給的衣裳,還小心地把秋雲盞收起來,回頭換個鋪子再賣了去還能換些錢。
徐蔚記憶裏此土地廟極破舊,住在仙山附近的人大多都信奉仙山,有個小病小災的求醫問藥也都到山上去請。
這土地廟裏的泥塑人物的香火便沒有那樣的旺盛。
但他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傍晚時分,原本該是人煙稀少的郊外,竟然三不五時地能看到提着東西來祭拜的人。
到地方一瞧他才是大跌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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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留給他扯幡寫符糊口的那個空當已經沒有了,破廟搖身一變換了個模樣。
磚瓦是剛翻的,楹聯是新寫的,就連那原來用泥捏成的土地像也已經重塑成福德正神的金身。
廟外有棵歪脖子的棗樹,徐蔚說能結酸酸甜甜的小棗,如今棗子沒有了,滿樹都是求神的人們挂起的紅幡。
來往拜請之人絡繹不絕。
只一會兒功夫,徐蔚就目瞪口呆地看見了兩個求姻緣的,一個求兒女的,求財求官的更是絡繹不絕。
“這土地廟有這麽靈嗎?”徐蔚随手扯着一個面善的老伯問話,老伯一聽白了他一眼,合手拜了好幾拜,替徐蔚償了“怪力亂神”的罪過,這才拉他到一旁說話。
聽老伯說,原先這土地廟沒人來的,都是張家大戶那事傳了出去這才被人所知。
“張大戶老來得女,千寵萬寵的,誰知道前幾日跳了井,手腳都冰涼了,出殡的隊伍走到這裏,喏,就是這棗樹底下,那姑娘就坐起來,活了,真神!”
老伯說的津津有味,謝諒聽得一陣皺眉。
一提到井,謝諒便不得不多想了。
回頭和把老伯送走的徐蔚一對視,兩人均是一副不妙的神情。
齊景雲在這裏出的事,梁老伯的家人遭井下的東西襲擊,現在又冒出來個張家女兒起死回生?
二人想都不想地擡腿便走,一個去問張家地址,一個去看廟裏乾坤。
從妖塔出來以後,謝諒隐隐明白登雲盆除了是個盛物的法器,還有些鎮壓淨化邪祟濁物的作用,于是此刻便悄悄把登雲盆捏在手心裏,擠在求告的人群裏走來走去,但卻一直沒見金紋再次亮起。
他只得白熏一身香燭味道趕忙跑出來,徐蔚已經問到了答案。
“往南走。”
張家是做生意發的家,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月前因為不願嫁出去鬧了輕生,如今救回來,張大戶便看開了,說要替女招贅,中選的便是張家半子。
兩人聽了一路,到最後發現張大戶這裏要比土地廟熱鬧多了。
天都快黑透了,他家門外還圍着裏三層外三層的人。
“煩請通報,華池峰弟子有事相告——”
徐蔚敲開了門,話都沒說完被迎頭關上的門撞的鼻青臉腫,“啊呦”喊痛半天。
早知道人家信的是土地,哪裏會管你是哪個山頭的弟子。徐蔚撞了一鼻子灰也不惱,和謝諒一同躲在角落裏看熱鬧。
謝諒有些不解,他家女兒分明是不想嫁人才要尋死,為什麽好容易活過來第一時間便要招贅。
此中必有蹊跷。
更何況,那招贅的榜就在門外面,揭了就能進去和張大戶碰面,平步青雲之事竟然只是圍了一堆人而沒有一個敢上前的。
“這位大哥,敢問為何無人揭榜呢?”徐蔚拉着近身邊的一個挑夫打扮的男人問,那男人眼睛黏在榜上,卻還是猶豫不肯上前,見徐蔚問了,便回答說:“這已經是第十三日了,前幾日都有那願意入贅張家享福的,揭了榜進了內院就沒了動靜,這招贅的榜第二日又嶄新挂出來,我看啊,保不齊張大戶還有什麽要求,沒人夠得上他家的格吧。”
當真如此嗎,謝諒正思索着,還沒等和徐蔚商量,但見這人一個健步上前,挑了榜往半空一扔,烏泱泱一群人有的進有的退,引起一陣騷動。
圍觀衆人猶豫是真,不想被人搶先也是真。
逼得院裏不得不出來幾個拿家夥事的家丁鎮場子,徐蔚就趁亂拉着謝諒的胳膊往院子裏沖,嘴裏嚷着“張府招貴婿,榮華富貴近在眼前,誰猶豫誰是木頭”,竟然真的帶動了一些方才在糾結孩子跟誰姓的膽大男子一起,人群裏亂糟糟,叫他成功地一個翻身帶人擠進了院子裏。
門口的家丁都出去維持秩序了,徐蔚背手把門一關,院子裏倒空落落不剩什麽人了。
招婿這樣的喜事,偌大個宅院裏竟然就零星挂了幾條紅綢,甚至謝諒還看到了不知是不是張家女兒喪事的白布。
此事越想越不對。
“什麽人?”
從正廳走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瘦高男人,一眼就看見了正欲溜進去查個清楚的徐蔚和謝諒,徐蔚反應快,當即朗聲道:“我們是揭榜的郎君!”
管家上下看了他幾眼,徐蔚雙手揣在袖子裏真像是拿着榜一樣,便點點頭,側身請徐蔚進正廳面見張大戶。
徐蔚帶着謝諒往裏走,路上還顧得着和謝諒嘀咕:“小仙長,我心裏還是只有你的,你當清楚,這是權宜之計。”
謝諒早習以為常,全當他是放屁。
進正廳,張大戶在當中坐着,神情不算輕松,略點了點頭,那管家得了意思就開始詢問,大約是謝諒生的更年輕混像個半大少年,那問題都只對着徐蔚去了。
“你叫什麽?”
“許哎,哎呦喂的哎。”
這人說瞎話一向是有得天獨厚的本事。謝諒不說話,低頭裝小童聽着。
“家裏有定過親嗎?”
“沒成,曾心有所屬,但流水無情。”
徐蔚說話的時候還瞥了一眼謝諒,被人以沉默應對。
“家裏還有什麽人?”
“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這句倒是不假。
管家問完了,和張大戶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便叫了一堆人上來,擁着徐蔚到什麽地方去。
徐蔚起先還掙紮,一聽人說小姐想見他,立馬閉了嘴只說是要帶上小童,拉着謝諒一道跟人去了。
正廳後面偏院有一棟小樓,張燈結彩,終于有了幾分家有喜事的樣子。
“小姐說,請許公子上去。”下來一個通傳的小丫鬟,低眉請徐蔚,謝諒一眼便看見她腰上挂着個辟邪的桃符,加之登雲盆的異常,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徐蔚自然不肯撇下謝諒不管,打着哈哈扯着自己的“小童”便一同上樓去,管家與丫鬟們竟也沒人攔着,由他信步上了小樓。
樓上精致非常,整個屋子有一大半被千工拔步床占據,裝飾日用,應有盡有。拔步床前挂着層層疊疊的紅紗簾,十分喜氣。
二人謹慎地走近,見紗簾後有朦朦胧胧一個身影,長發如瀑,垂于胸前。
“張小姐。”徐蔚叫喊道。
“張小姐別誤會,我不是來和你成親的,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徐蔚說着,卻十分有分度地留步在紗帳之外不近前。
紗帳裏的人影坐着一動不動,謝諒手中扳指大的法器卻第一次散發出如此耀目的光輝,比之魇妖那次還要強烈。
狂風四起,掀開紗帳,張小姐的真容顯現在他們二人面前。
只見她杏眼圓睜,雙目無神,雙手被綁在胸前,而她的腦袋上,有很多條如千斤淖裏的怪東西一般的長蔓,貼着她的頭皮扭動,好似迎風飛舞的長發。
這便是張小姐死而複生的真相,她和齊景雲一樣,都被冥氣纏住了。
冥氣寄生在她的體內,外人便以為坐起來的是張小姐,她不說話只點頭搖頭,就連張大戶也只以為女兒是跳了一回井憨傻了,急着要招贅婿打理家業。
好在“張小姐”被謝諒手裏的登雲盆的光輝籠罩着,暫時沒有異動,徐蔚眼疾手快掏出來一沓符紙,亂七八糟貼了滿滿一屋子。
不久後,管家看到“許公子”的小童下樓通告,說是張小姐已經允了這門婚事,想請父親一同來說道,管家吃了一驚,可謝諒天生一張真摯面容,他也便差人去請,不多時張大戶就來了小樓之下。
“許公子”滿滿悠悠下樓,小童卻仍在樓上站着。
“我已經見過張小姐了。”徐蔚笑眯眯地說,笑的張大戶都有些怯意。
張大戶擡頭看一眼小樓,問:“我女兒如何了?”
自張小姐死而複生,他再也沒踏進過這個小樓。外人傳言張大戶只有一獨女,寵愛非常,取名一個謹字,捧在手心裏長大。
如今再看,張小姐投井自殺,張大戶不上小樓,這寵愛瞧着也不過如此。
徐蔚打量着這位父親,并沒有回話,逼的張大戶許久之後終于開口坦白:“我知道謹兒是傻了,前面幾位相看了都吓跑了,你若是不願意,我也照舊給你些銀子,出了這個院門,再不要亂說。”
這便是揭榜無人中選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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