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霜降（六）

霜降（六）

徐蔚一聽當下大喜：“表姨姥姥的事情徐某也知道一二啊, 等着，我也去換錢來。”

然後被秉持着“錢夠花就行”的謝諒扯住了衣角，說趕路要緊。

賴于徒增的金錢危機, 周焜并沒有收到過多關于他來意的盤問，可他卻有一種隐隐的感覺, 他那善于裝傻子的師兄似乎又是勘破一切在裝糊塗。

但師兄好像笑的次數比住在山上的時候多了。

他們走後，松雲樓裏間袅袅茶香裏走出來個茶色衣衫的深沉少年, 相貌極佳比之神人無所不及, 卻眉頭緊鎖。

“師父。”掌櫃手持羽扇畢恭畢敬地行禮，額頭上挂着一星半點的汗水，像是緊張出來的。

“明明不值那麽多錢, 你算計銀子的性子哪兒去了？”少年面色極為不佳，有些遷怒掌櫃剛剛的作為。

掌櫃戰戰兢兢地要解釋：“師父, 他說的都是塵明山的事情……”

少年又不耐煩地甩了一甩袖子背身要走，只留下一聲訓誡：“我是說尹星河的丹藥，你倒真是會開口，怎麽不與他算一萬兩呢！我看你是安逸慣了, 開始挑鹽巴腌海了……”

……

南疆與中洲交界的地方有個巴掌大的小村子叫做八張村, 因為挨着兩洲民風也混雜，有中洲定居的人, 也有從南疆過來的人, 來來往往的竟然成了個小市集。

每十日一開集，集市上擠滿了賣貨買貨的人。

謝諒三人從糖心鎮出發一路上走走停停了十一二日，才摸到八張村的影子。

“前面那個應該就是八張村了, 過了八張村就是南疆的地域。”周焜捧着松雲樓送的地圖對照着前路看, 欣喜地呼喚那兩個正在後面慢悠悠的人。

不是謝諒要慢悠悠，是徐蔚這人好似非要找點什麽事情黏住他一樣, 一會兒說受了風頭疼，一會兒說走得急了腿疼，再不然就是胳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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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者謝諒都當他亂說，唯獨後面一條徐蔚說一次謝諒便信一次，七八回以後才對他設防，這樣以來行程也耽擱了。

徐蔚活動筋骨湊過去也看地圖，口中念念有詞：“八張村，怎麽不叫巴掌村？”

他只是随口說的，周焜卻以為真的在問自己，極為認真地解釋：“徐兄弟，你怎麽知道這裏原來叫巴掌村，聽說是這兩年才改的名字。”

“我亂講的。”徐蔚眯着眼擡頭，太陽正好，入了冬的日頭最是好時候，不冷不熱，越往南走反而越暖和越舒坦，他好久沒曬過這樣舒服的陽光了。

“哦。”

周焜也不氣，反而更加興致勃勃地去靠近謝諒：“師兄，咱們要不要去集上看看？”

見他二人湊得近，徐蔚也跟着過來湊熱鬧：“集上有什麽說頭？”

“這裏的市集和外面的不同，白天黑夜都有，白天的叫做人集，”謝諒倒是知道一些，便主動向二人解釋，“晚上的，叫鬼集。”

謝諒看過的某本志怪小傳裏，那個喪了妻的屠夫就是在鬼集上用十個羊頭換回了妻子的魂魄。

“我想去看看，你們去嗎？”謝諒率先表态，那二人自然歡欣點頭如搗蒜，三人便決定在八張村待一天，明日再去南疆。

這裏的人裝扮都很有南疆特色，頭頂一塊長布，上面遮着一大半頭發，中間披在肩上，下面垂到腰間，松散地紮進腰帶裏。衣服和頭布的顏色都還算暖和，小姑娘家穿的明豔，便是上了年紀的婦人也是些又暖又柔的顏色，男子們大多是差不多打扮，只是會踩一雙木屐，鞋面是黑布所制，大多繡着花紋。

徐蔚很想試試他們的鞋子，瞪着明亮亮的眼睛向謝諒祈求，被一口拒絕。但謝諒還是給他買了幾身普通的衣服，因為他身上穿的乃是從前東洲送給師父的禮服，不甚利于行走，一兩日還行，真要穿去南疆估計徐蔚累不死也熱死了。

錢是謝諒掙來的自然花錢的權力也在他身上，人集上大多是吃穿用度的東西，他對其他都無動于衷，卻偏偏喜歡吃的。

靠近南疆，這裏的吃食和塵明山下的也不一樣。謝諒吃一樣便有一樣的新鮮，不多時周焜懷裏就抱了滿滿一座山的耐儲藏的東西。

這些都是他要帶回去，留給明年霜降的。

幾人吃飽喝足找個個空當坐着休憩，已是傍晚時分，趕集的人漸漸散去，擺攤的人也都開始收拾攤子。

“師兄，真的會有鬼集嗎？”周焜看日落西山，又看人煙稀少，忍不住地問一起等着的謝諒。

他有些困了，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白天謝諒買東西他在背書，謝諒吃東西的時候他還在背書，就怕到時候背不上來被師父逐出師門。

這個問題，在逛市集買吃食的時候，謝諒是很篤定的，可看見一點一點暗下去的街景和空無一人的大路，他又動搖了。

徐蔚打着滿足的哈欠：“這有什麽需要問的，有便去，沒有便不去，你說對吧，小仙長？”

謝諒緩慢地點頭，忽然聽見一陣聲響，以一種幾乎是欣喜的表情擡眼望去。

路上人散去揚起的塵土還沒落幹淨，街那頭又揚起一陣更大的。

周焜修行艱難，但耳朵還是靈的，只是一陣煙的功夫，他聽見了鐵鏈拖地的聲音、人群熙攘的聲音還有火堆燃燒的聲音。

“師兄，聽着好像不是鬼集的動靜。”周焜剛判斷完畢得出結論，身旁的那兩人卻早已起身。

“東西怎麽辦？”

大包小包的還都是謝諒買的吃的，他最後還是沒舍得讓周焜一路背着，統統收進了登雲盆裏，看的周焜目瞪口呆。他知道謝師兄有個法器，這還是第一次見他使出來。

“走，跟上去瞧瞧。”

徐蔚率先把白日裏買來卻嫌麻煩拆掉的南疆服飾上的頭布蓋回去，他穿的是個紅豔豔的顏色，謝諒和周焜一人白一人青的穿得要普通許多。

穿過塵煙，終于得見了喧鬧的真容。

是在他們白天歇過腳的那棵老槐樹低下，有人架了個高臺。白日裏周焜還問過謝諒為什麽這麽粗的老樹頭頂上卻沒有幾片綠葉，他還以為是入冬的緣故，可旁的樹近南疆也有郁郁蔥蔥的，這棵樹卻冒着一股燒焦了的氣味。

此刻卻都明了。

依靠着老槐樹兩人合抱粗細的枝幹，高臺上綁着一個人，此人衣衫破爛，頭布垂下來遮着臉，只看見露出來的黑黢黢一個眼珠子，眼眶裏、鼻子裏、嘴巴邊上都滲着血。

隔着老遠他們就聞到了那股血味道。

像是皮開肉綻以後又漚了許久的腐肉，腥臭無比。

謝諒很快又發現了不一樣的地方，這裏圍着的人各個都舉着火把，火光映照下他看清衆人的衣衫，全然不似白天見到的那麽明朗。

這裏只有暗沉的黑色，和藏在黑色裏一張又一張或憤怒或麻木的人臉。

他們的憤怒都向着高臺上被綁着的那個人。

很快有一個舉着最大火把的人上了高臺，那人手裏拿着一塊巨大的獸骨，獸骨上密密麻麻刻滿了文字。縱使謝諒的眼神算好的，他也沒看清那獸骨上都寫着什麽。

很快，手裏拿着火把的人們開始“嚯呀”“嚯呀”地喊叫起來，三人混在隊伍最後，不想被揪出來也只好跟着“呀呀呀”地叫，徐蔚眼尖，在隊伍的前列看見了好幾個和他們一樣穿着不一樣的外鄉人也在“呀呀呀”地叫。

他捏了捏謝諒的手，謝諒便立刻會意。

高臺上的人舉起手裏的巨大火把，臺下“嚯呀”的人們一瞬間噤若寒蟬。

那人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讀骨頭上的文字，謝諒聽清楚了，卻聽不懂。

“他在說什麽？”周焜忍不住問，可謝諒也不知道，兩人面面相觑，正在這時徐蔚忽然昂起了脖子。

徐竹竿側耳聽的很認真，眉頭卻越皺越緊。

他拿出懷裏的三張符紙，給周焜的那張貼在他心門處，給謝諒的那張貼在小仙長的手心裏，然後他自己并指夾住剩下的一張符紙，放到了嘴邊。

靠三張符，徐蔚暫時搭建起一個只有他們三人可以交流的靈境。

謝諒一貼上那符紙，就好像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裏，還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踏上修行路，徐蔚自然也可以修煉出自己的靈境，只是謝諒想不明白，為什麽徐蔚的靈境這麽冷。

“小仙長，你們現在是在我的靈境裏，萬萬不可亂走動。”

徐蔚叮囑二人，待謝諒和周焜都點頭後才開始解釋：“我家也在南邊，這些話我能聽懂一些，轉述給你們聽。”

他當着周焜的面沒說那個村子的事情，但謝諒猜到了徐蔚可能是從南邊來的或是跑江湖的時候在南疆呆過，因而并不介意。

徐竹竿置身冰雪裏，雙耳雙目清明，将高臺上的骨書吟誦聽了個真真切切。

“姑蘇啄，磨耶啄，吾知蠱毒生四角，父是穹窿窮，母是舍耶女，眷屬百千萬，吾今悉知汝，摩诃。”徐蔚念着晦澀的文字，便和謝諒他們解釋着，這是一句解蠱毒的咒語。

“爻人苦氏，為蠱婦所生，生而帶蠱，為毒人。今苦氏作惡，以銅片詛人……”

徐蔚說，這個被綁着的是爻族人，也是苦姓氏族的人。苦姓氏族被爻族長老占蔔為帶蠱之人，南疆的人都信奉一種傳說，那便是帶蠱之人會傳染給其他人，也會帶來不幸。被綁着的這個苦氏兒只因其生母是苦氏女，便也被認定為是蠱人。

在南疆的文化傳說裏，是不能和帶蠱的人家交往的，不然會給自家帶去不詳的蠱。因而衆人都對蠱人避而遠之。

苦氏兒今天要遭受上天的審判，因為他犯下了錯誤，他用銅片詛咒了別人。

“銅片？”謝諒不解，他所接觸的人裏還沒有人以此道修行過。

徐蔚便接着說下去：“嗯，銅片詛是南疆人認為非常歹毒的一種詛咒。”

找一塊小銅片，把要詛咒的人刻上去，再刻上詛咒的話，然後再找一條活的魚，在魚身綁上銅片。魚兒要掙脫便止不住地跳動，被詛咒的那個人同時也會坐卧不寧。

至于最後，魚死，人亡。

“他們說苦氏兒用銅片詛咒殺了人。”徐蔚描述着那些人禱告的話，神情卻越來越沉重。

高臺上的人說，苦氏兒想通過成親把自己的蠱轉移給別人，便向一女子求婚，女子不應，他就用銅片詛把人殺了。

“我剛剛看過了，除了那幾個外來的，他們都是沒有法力的凡人。”謝諒補充說，方才看過圍觀的這群人的靈境，除了那幾個來路不明的外鄉人，包括高臺上那個被綁着的人在內的均是一片霧蒙蒙的平凡人。

凡人用這種算得上是胡扯的銅片詛就能殺人了嗎？

“這，這不是……亂來嗎？”周焜急得話都不會說了，思索了好半天，才把那些說了可能會亂修行的話壓了下去。

他們雖是修行人，但從來不會以法術妄加害人，他也不信小小一個銅片詛能殺諵砜人于無形，若真是這樣，要十三山做什麽，不如人人都去撿一塊銅片，這樣人人都有左右他人命運的本事，哪兒用得着寒來暑往地苦修？

周焜更從來沒聽說過誰家新生的嬰孩天生就有法力，也不信這什麽蠱能順着血脈流傳，既然如此那更不用修行了，只消生在一戶有蠱之家，蠱術自然而然就傳下來了。

怨不得徐蔚聽了骨書吟誦便眉頭緊鎖，這本就是群氓作人亂，就算真有蠱術，也不該是這樣一個修行法。

“師兄，我們去救人吧。”周焜面對凡人，終于得以燃起自己仙家弟子的擔當，當下便要拉着謝諒出靈境去救人，卻被面色深沉的徐蔚攔下了。

徐竹竿嚴肅地看了一眼謝諒，念出最後一句骨書。

“今焚之，獻穹窿，得鬼集降世。”

他們要把苦氏兒燒了祭祀上天，這樣便可以召喚出神秘的鬼集。

鬼集上各種玩意兒都有，奇特的法寶、失傳的功法，甚至傳說還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