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霜降(七)

霜降(七)

謝諒知道徐蔚為什麽看自己, 他心底裏是抱有過那麽一絲渺茫的希望的。但現在擺在他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

師父不可以死,那旁的人便要死嗎?

“我們去救人。”謝諒望着高臺, 吹着凜冽寒風,眉梢上沾了雪也不覺得冷。

得了回答的周焜想也不想地要沖, 被徐竹竿掣住肩膀拽了回來:“一群凡人,怎麽救, 仗着法術打人嗎?”

還有一個問題, 那下面圍觀的還有幾個不是凡人的外來者,他們的修為高低還未可知。

“可,可是, ”周焜急得磕巴起來,“那人快要被燒死了。”

高臺上舉着大火把的人已經在往下走, 臺下的人躍躍欲試地要将火把丢上去。被綁着的那個人依然看不出活動的跡象,像一團爛泥一樣,生命垂危。

徐蔚思量了片刻,看了看二人, 說:“分頭行動。”

冰雪消融, 靈境解除,他們終于又吹到了外面的風。

“慢着!”人群裏舉起一只手, 徐蔚悠哉游哉地從人群裏趟過, 走到最前列環視着下面被他引起注意的人,“你們有什麽證據證明,就是他用一塊小銅片殺了那個女子?”

徐蔚敏銳地察覺到, 他出現以後人群裏那幾個外來者在慢慢地向高臺靠近。

臺下一片喧嘩, 許多人紅着眼睛用他們的語言向徐蔚喊叫,每一聲都讓人脊背發寒。

有人說他們家娶了一個帶蠱的女子以後便諸事不順, 有人說他們家的田頭過了個蠱人後便顆粒無收,有人說自己被蠱人拍了胳膊就死了老婆,還有人說他是怎麽和蠱人同跨過一條河流後染了病,他們振振有詞,控訴着以高臺上苦氏兒為代表的蠱人們是如何給他們的村莊帶去不幸的。

這些沒有道理的話,更側面說明了蠱人在南疆的地位。

就在喧鬧中,謝諒和周焜對視一眼,分頭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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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諒作為三人中體力最差的,因恐他與人打鬥落下風便被徐蔚安排去趁亂救人。

至于周焜,他繞到槐樹後面貼上了徐蔚交給他的界符,并用上自己的靈力加持,支撐起一個足以保護謝諒救人的屏障。

而徐蔚則為衆矢之的,首當其沖。

他渾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揉着手腕與人争吵:“哪有什麽帶去不幸的道理,出生的家庭不好,出生的時辰不好,便是不幸嗎?那老天為何還要讓他們活下去,命在自己手裏,怪別人有什麽用!”

出生家庭不好的是苦氏兒,出生時辰不好的是謝諒。

就算從沒有人怨過謝諒是帶來不幸的人,謝諒還是會在無人的夜裏這麽想,他和苦氏兒一樣被困住了。

徐蔚一人舌戰百十人很快惹了衆怒,那些剛剛舉着火把要燒苦氏兒的人很快轉移目标,向徐蔚亂糟糟的擁去叫嚷着把他也一起燒死,正中了徐竹竿的計劃。

他領着烏泱泱一大群人拔腿就跑,紅頭布從腦袋頂上被扯下來,垂在腰間像女子的裙擺一樣。紅布揚起塵沙萬千,本就不亮堂的街道更是難辨西東,徐竹竿像只行動迅捷的兔子,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一邊跑一邊叫嚷。

“懦夫,活不下去就怪人家,怎麽不說你早上吃少了兩根面也是蠱人作祟。”

“怪女人,怪孩子,燒蠱人,便是你們這群人的正道嗎?”

……

徐蔚不正經的性子天然使得他做起這種拉仇恨的事情來得心應手,他甚至還一會兒南疆話一會兒中洲話地切換,将臺下圍着的人們拉走了有大半。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謝諒他們了。

謝諒趁亂溜進周焜所立的結界裏,靠近被綁着的苦氏兒,伸手探他鼻息,發現苦氏兒雖然虛弱但還活着心就放下了一半。

苦氏兒感受到了人的靠近,黢黑皲裂的手指動了一動。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我們救你出去。”

苦氏兒嗓子裏發出沉沉的嗚咽聲,像是野獸的低吟,但因為體力不支,聲音小到謝諒只有湊得極近才能聽清。

“走。”

苦氏兒只說了這一個字。

“好,我們帶你走。”謝諒去解他背後的繩子,周焜在老槐樹後面幫忙,将那些扭在一起的重重鐵鏈分開。

捆着苦氏兒的鐵鏈被一塊大石鎖鎖着,周焜拿出自己那把終于開了刃的沒有名字的劍,一劍一劍的劈下去,每劈一劍,周焜祭出的結界便因此而震蕩一番。

臺下的幾個外鄉人并沒有随徐蔚而去,輕易地發現了周焜和謝諒的小動作。

那些人摘掉了自己的頭巾,露出統一又和八張村人不同的裝束,從背後取下武器,向二人而來。

“師兄,你快救人。”

周焜終于砍斷了石鎖,也執劍一躍而出,跳到了外鄉人的面前。

這些外鄉人看容貌和八張村的人也沒什麽不同,但是裝束卻像是哪個山門的山服,只是周焜沒見過其他仙山的模樣,此刻也顧不上多想,只得硬着頭皮迎戰。

劍術一道他們幾人裏最得心應手的是何方行,在外門的時候何師兄便已經戰遍風正居無敵手,可周焜就算跟着他學了這麽多時日,在此道上還是沒有進益。

對他而言,揮劍和揮燒火棍沒什麽區別,只是一只手左右晃動罷了。

此刻的周焜并不想辜負自己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拼命地回憶何方行使過的那些套路。

長虹式、奔雷式……周焜劍還沒揮出去,後背先挨了一悶棍——那些外鄉人的武器非常奇特,是兩根藤條纏在一起所制成,既有硬度又有韌性,便是不加法力随便一使打在身上就是生疼。

周焜疼的嗷嗷喊叫,謝諒也被他的動靜影響分了神,擡頭的一瞬間竟然看見一個外鄉人正悄悄要破周焜的結界。

“周焜,小心!”

周坤閉嘴,悶聲忍住這痛,握緊自己的手中劍,又提劍戰去。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打鬥,周焜一個人抵抗對方三人,足足挨了四棍打,受傷處的皮肉都要分離了。他覺得好疼啊,可以又不敢抱頭倒下,因為那樣不是姜淵弟子的風範。

周焜挨打的時候低着頭,忽然發現地面上自己走過的腳步軌跡無形之間吻合了師父畫給自己的基礎陣法圖中的困龍陣,像是他雖然不得仙術要領,卻老老實實把口訣圖紙步法都牢牢背下,慌亂中潛移默化所致。

他便再顧不得其他,幾乎是拿出自己二十多年來最純粹的智慧在腦中回憶起困龍陣的後半部分陣型,左三,上二,南北之形一以貫之,為龍首……

臺上謝諒解開了大半鐵鏈,卻驚訝地發現那些鐵鏈不光連着石鎖,還連着苦氏兒的筋骨,鐵鏈從他的手腕腳踝裏硬生生穿了過去,別說是走了,苦氏兒現在動都動不得。

貿然扯出鐵鏈,苦氏兒必定筋骨寸斷,不能生還。

這些想要燒死他的人竟然惡毒至此。

更讓人揪心的是,看鐵鏈連接處的時候謝諒不得不翻開苦氏兒的衣服,卻發現他幾無完皮。苦氏兒的身上千瘡百孔,沒有皮膚的保護,筋肉帶着血直接沾在衣服上,便是他們聞到的腐爛腥臭的來源。

謝諒終于明白,為什麽有些話本裏會寫,人心是比鬼魅更可怕的東西。

要救人,就只能帶着這些鐵鏈一起走。

結界之外的周焜已經落入下風,結界也随着他的狀态動蕩起來,那一個來攻結界的外鄉人眼看就要拿藤杖擊破結界。

謝諒逼不得已只能使出下下策,将懷裏的木頭鳥托出來。

兮烿在塵明境沉睡了兩百餘年,單是救他們小乾坤的那一次已經耗費了大半的靈力,後來在妖塔又再度損耗,謝諒很怕有一天鳥兒再也飛不起來,便只敢讓它做尋人尋物這樣簡單的事情,還要用自己本就薄弱的靈力貼補一二,如今強喚兮烿原型,便是險中求生的下下策。

忽然從某處吹過一陣冷風,吹得紅色機關鳥的羽翼顫了一顫,冰天雪地便再次撲面而來——徐蔚人不在此處,卻将靈境暗暗鋪開,把謝諒和苦氏兒保護了起來。

這個人從出現開始就在出人意料,謝諒是驚訝地看着他不顯山不露水的修煉起來,只是旁聽了幾節課讀了幾本書,便有如此的修為,謝諒不知道若是徐蔚能和正經仙門的弟子一樣從小修行,他該有多麽大的天地。

讓謝諒更感慨的,是徐蔚對他們的“傾囊相授”的信任。

靈境是一人修行根本的外顯之象,外人的進入會給靈境的駕馭者帶來極度的不适,稍有不慎還會傷其根本,徐蔚卻像混不在乎一樣,先是把他們拉進去講述骨書,又是展開靈境幫助謝諒救人。

徐蔚像個世外高人一樣,置生死于度外,卻置朋友于胸懷。

“小仙長,站穩了。”

徐蔚的聲音隔着風雪傳來,随着他靈境的開合,謝諒和苦氏兒也同風雪境一起,在衆人眼前消散。

周焜也聞到了雪的味道,只消後退一步到結界裏他便能踏入風雪境,可是這樣一來進攻結界的人就變成四個,本就不穩固的結界更有被攻破的可能,那他們三個就誰也走不了了。

他得留下來,替師兄善後。

周焜咬緊嘴裏的一口血水,将最後一步踏了出去,背後生生挨了三棍,而困龍陣已經在他腳下初成。

算不上帥氣的拙劣火龍自地面騰起,帶着自己殘缺的犄角和殘破的龍爪在空中盤旋,将那三個與周焜纏鬥的外鄉人圍在當中。

周焜終于有空隙時間吐出嘴裏的血水,鮮血自他嘴邊留下,洇紅了青色的衣襟,他第一次尤為自豪地喊出自己的名號,語音沙啞。

“塵明山五長老碧靈尊姜淵,座下首徒周焜,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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