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霜降(八)
霜降(八)
碧靈仙尊是姜淵的仙號, 只是塵明山上的長老們好似都不喜歡稱自己為仙,便隐去一個字,只稱碧靈尊, 周焜是在塵明典籍裏讀到的師父的名號。
恢弘,出塵, 符合周焜對仙人和對師父的所有認知。
他從不敢想,自己的名字能加在師父名號的後面, 冠以首徒。
可如今他覺得自己不一定能撐下去, 又為自己第一次畫了個成型的陣法感到驕傲,在火龍的呼嘯裏終于暢快地說出了自己的名號。
是姜淵的徒弟周焜。
殘缺的火龍中正在執棍妄圖破陣的三名弟子連同那一名在攻結界的弟子,一齊停下動作看向周焜。
他們的眼神中滿是驚訝和詫異, 像是沒有料到周焜的身份,又像是驚覺這本該是一場不應當發生的打鬥。
領頭的那個瘦高的外鄉人将手中奇特的棍子往地上一戳, 棍子表面的藤皮脫落,露出裏面凜冽的白骨顏色。
他們拿的不是藤棍,而是骨杖。
以骨杖為法器修行的仙山,四洲之中只有一個。
“定骨山孤門弟子裴抱月, 見過周道長。”
他們是定骨山的弟子, 這也怨不得打在周焜身上的棍子除了疼還有些冷飕飕的。
有仙山史籍記載,當初鴻蒙初定, 世間妖惡萬千, 尚未完全立身的幾大山門有弟子兩萬人以身戮惡,将妖邪驅趕至南疆地界,進而全部清肅, 定四方安寧。
而在此一戰中的兩萬弟子折殺九成九, 唯餘不足二百人存活。此二百人後來留在南疆,守護埋骨南疆的同伴, 又另起山門,以孤、獨、老、病四門傳襲法術,號曰定骨山。
定骨山滿山烈魂,怎麽會牽扯到燒死苦氏兒的群氓之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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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焜雖然不解,可他來的時候聽徐蔚詳細講了南疆的故事,再看這幾人手中真的不能再真的骨杖——定骨山以埋骨地為仙家秘境,凡定骨山學成弟子,可自其中煉化鑄有先輩英魂的骨杖——還是選擇了相信。
他以腳尖為刃,劃開困龍陣的一道命門,火龍瞬間偃旗息鼓,身軀四分五裂,斷成一截一截燒成灰燼飄落在地。
而周焜也因負傷慘重,再也支撐不住,雙腿脫力便要一頭栽倒,卻被剛剛還在下重手打他的裴抱月一只胳膊接住。
裴抱月向三個同門望了一眼,那身量較小的弟子掏出一個錦囊,從錦囊裏又拿出來一顆紅色的石頭樣的東西。
裴抱月展開周焜的手,将紅石頭放在他的手心裏,運掌推上去,竟也奇怪,紅石頭開始隐隐發熱,而後像融化一樣,消失在周焜的手掌心。
“這是烈炎髓,能治骨杖留下來的陰寒之傷,剛才多有得罪。”
烈炎髓發揮效力,周焜感覺自己體內的陰寒被蒸騰,後背上受傷的地方隐隐有癢意,痛楚的感覺也逐漸散卻。
裴抱月四人等周焜站定以後,遙遙退了兩步拱手致歉,極為誠懇,與剛剛打人時候的陰戾截然不同,乃至于看着有些違和。
周焜沒有與人為惡的愛好,裴抱月禮數做得全他也挑不出來錯處,便順水推舟回了一禮,但也沒有輕易就此算了。
“你們為何要阻止我們救人?”周焜不知道謝諒走了有多遠,便想一邊問話一邊給師兄拖時間。
那裴抱月不打架的時候倒是個好相與的,問什麽答什麽。
“周道長有所不知,南疆從前蠱人之亂繁多,這裏的村民都很讨厭蠱人,我們也只是照例來看着。”裴抱月說話的時候還看了眼自己的同門,像是要眼神示意什麽,被走到中間的周焜截住了。
周焜又接着問:“你是說,南疆當真有那種把銅片綁在魚身上就能殺人的方法?”
裴抱月搖頭:“那倒不是。”
村民們放逐或是燒死的蠱人,和裴抱月追查的蠱人,不是同一種。
前者不過是流言風語滋養出的愚民禍端,後者卻是真真存在的修道者。
南疆早前有許多修行蠱道的,和其他修行法門也都相似,只是法寶變成了形形色色的蠱蟲而已,這些修道者也稱為蠱人。裴抱月是聽孤門大師父說起過,當年蠱人之道大多陰辣狠毒,且從不避諱仙凡之別,便是山下的普通村民他們也想殺便殺。
後來聽說南疆有個仙門剿滅了這些邪門歪道的蠱人,從那以後蠱人之亂就很少聽說了。
“塵明山詹古師兄與我家掌門來信說起月前塵明山腳下出了事端,請定骨山幫忙排查一二,掌門恐是蠱道為禍,便派我出來看看是否仍有餘孽存世,剛巧碰上八張村在焚蠱人,又遇上你們來劫人,便不得不多想了,有冒犯處還請周道長見諒。”裴抱月倒是個不遮掩的真性子,周焜想聽的不想聽的他都說了,又搬出詹古的信來,一來是要為自己解釋,二來也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他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幫塵明山查人,是不小心才和周焜他們起了沖突,就算上面再問起來,也是有些理的。
周焜卻沒有想到他這麽遠,只以為他在解釋,聽得點頭,聽完了還反過來道歉:“也是我們的不對,沒有及時解釋。裴道長放心,剛剛我師兄已查看過在場衆人的境界,那被綁着的苦氏兒不過是個凡人,若是定骨山有其他思量還請裴道長早日告知,我等實不想看無辜之人白白喪命。”
南疆便是民風不同,也沒有這樣随随便便燒死人的道理。周焜只以為是南疆兩山對本洲民衆的保護法度不同,塵明山就絕對不會如此。
“那倒不是,”裴抱月又道歉行禮,神态依舊端正,卻與詹古那樣的平和不同,像是帶着肅殺之氣,“是我們幾人思慮不全了,裴某修行有限,一時間沒有分辨清楚,實在是抱歉。”
方才吹了風雪境的風,周焜沒抗住咳嗽了兩聲,裴抱月便又立刻拱手:“周道長請随我們回山修養吧。”
“不必了。”
沒等周焜回答,風裏傳來一句聲音,随着聲音而來的是拖着紅頭布的徐竹竿。
他一來便站到了周焜的邊上,替人回答:“他不去了,我們都不去了,這位仙長,請把你們治傷的丹藥再倒與我兩顆。”
裴抱月眼神示意同門趕忙拿東西出來,一邊奉上烈炎髓,一邊問:“敢問這位道長是……”
徐蔚毫不客氣地接過東西揣進懷裏,才慢慢悠悠地開口:“塵明山徐蔚。”
周焜很是驚訝他竟然沒有報華池峰的來頭,與人胡謅起自己是塵明山的弟子,但這樣也少了一番再去解釋為什麽華池峰弟子要和塵明山的一處來南疆的麻煩。
“我們還有事,告辭了。”
說完徐蔚就拉着周焜往東走去,周焜只得匆匆回首與裴抱月一行人告別:“改日再登山門拜訪!”
徐蔚一路走一路回答周焜關于他剛剛去哪了的問題。
他說他從小就腿腳利索,就領着那群人在村子邊上繞圈子,跑一會兒還要罵一會兒吸引民憤,生怕這些人再跑回去給謝諒和周焜添麻煩。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徐蔚才領着人過了條河又繞了個圈子跑回去,回來的路上順手還把橋上的繩索斬斷了,輕輕松松就把那些人丢在河對岸了。
“你師兄就在前面,等會兒他要是問,你就說我來救你也受了好大的傷,說得越慘越好,叫他疼我一疼,聽明白了嗎?”
周焜連連點頭。
高懸的明月灑落光輝,映照在村旁的那條小溪流。
而月光之下原本那群追着徐蔚跑了半個晚上不見疲憊的人們,一瞬間像沒了精魂一般,風一吹,像爛泥一樣倒在了地上。
溪水邊只剩下一大片的衣衫,和衣衫下隐隐泛着光的堆堆白骨。
……
謝諒被一陣風雪裹挾,寒氣凜冽卻不冷,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風雪境消散以後,他發現自己和苦氏兒到了一處新天地,手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張符紙,上面飄飄灑灑寫着兩個大字——“等我”。
他幾乎可以想見徐竹竿捋着頭發故作情深說這話的樣子,低聲一笑,驚醒了痛到昏迷的苦氏兒。
“哪。”
他說話還是只有一個字,謝諒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也不清楚,但這是我的同伴安排的地方,應當是安全的,我們在這等他就好。”
謝諒看着他手腕上讓人揪心的兩個血窟窿和那一條長鐵鏈,輕聲問:“你還能撐住嗎?”
他沒受過這樣的皮肉傷,小時候謝諒以為的最重的傷就是被尹星河養的一只靈鳥啄破了指頭,足足疼了三日才好,從那以後他就害怕真的鳥兒,又想和鳥兒玩耍,師父便做了那只機關鳥給他。
被鐵鏈穿過身體,和灰飛煙滅的那一瞬間,到底哪個更疼。
苦氏兒搖了搖頭,發出一聲似哭又似笑的喑啞叫喊。他竟然忍着劇痛把胳膊擡了起來,手伸進懷裏扯出來一方染上血污的黛色帕子。
他竭力将帕子蒙在了自己的臉上,呼吸間是重重的疼痛。
謝諒猜想,這方帕子一定很重要。
但眼下更重要的是等徐蔚和周焜回來,再想辦法為他取出體內的鐵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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