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霜降(九)

霜降(九)

“小仙長!”

徐蔚的聲音隔着老遠就傳過來, 彼時謝諒正拿着藥給苦氏兒擦拭除了手腳外其他的傷口——他滿身上下像脫了一層皮一樣,坑坑窪窪沒有完處,有些傷口已然潰爛, 味道不堪聞。

“他怎麽樣了?”徐蔚小跑了幾步過來,貼着謝諒席地而坐, 舒了一口氣靠上了謝諒的身軀。

謝諒扭頭看着他閉着眼像是累極了的樣子,沒忍心推開他。

“不是很好, 我沒有辦法幫他把鐵鏈取出來。”謝諒收起沾滿血污的帕子, 扭頭向不遠處的周焜伸手,“治外傷的藥。”

周焜拿出來個小瓶子,遞給謝諒:“這是常師兄改良過的, 加了幾味靈草,還有鎮痛的效果, 見效極快。”他出門一向會帶藥,還帶得極全,上回在千斤淖裏謝諒就見識過他的百寶囊一樣的包袱。

“你忍着點。”謝諒把藥末灑在苦氏兒胳膊上面的患處,他便立刻疼到肌肉顫抖, 滿額頭是汗。

好容易處理好他上半身的傷, 謝諒正想着要怎麽開口才能不冒昧地去處理他腿上的傷,畢竟他大腿處的衣服已然緊緊貼在了肉上, 看着是最嚴重的。

“你的腿……”

剛剛還一副累癱了樣子的徐蔚瞬間來了精神坐起來, 奪過謝諒手裏的藥瓶:“你不許看他的腿,要看只能看我的。”他推走謝諒,要人和周焜一起遠遠地坐着不許過來。

而等謝諒走開以後, 徐蔚拿着周焜的佩劍用劍尖劃開他腿上的布料, 竟然露出一絲難以尋味的笑,引得苦氏兒偏頭抖落帕子, 看了他一眼。

徐蔚照舊動作。“看我做甚,疼了就喊,你現在不用忍着。”

苦氏兒像是會意,嘴巴一張一合喊了聲“痛”。

徐蔚卻好像并沒有聽懂一樣,下手輕重照舊,還有些變本加厲的意思,因為不遠處的謝諒和周焜分明聽見了哭氏兒越來越甚的哭喊聲。

這聲音裏甚至帶着些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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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徐蔚收拾好了他腿上的傷口,把自己腰間的頭巾解下來,幹淨的一面蓋在了他敷完藥的患處上面,好讓人看着沒那麽不雅。

他還十分貼心地趁着月光把那方黛色的帕子又給人蓋了回去,路過的時候把劍和藥丢給周焜,然後退回謝諒的身邊。

“小仙長先休息會兒吧,等天亮了我們再帶他進城找大夫。”

徐蔚又一頭靠在謝諒身上,明明附近有樹有石頭處處都能靠着,他偏偏要粘在謝諒跟前不撒手。

謝諒拿他沒辦法,像是被晚上的事情吓傻了一樣,許久才開口:“你怎麽樣?”

終于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徐蔚當即癟嘴要哭喊兩聲,扭頭卻發現自己的盟軍周焜早就靠着塊石頭睡着打了輕鼾。

“……我沒受傷,只是有點累。”徐蔚收了風雲,改為淡淡地描述,又靠回謝諒的肩頭。

四野無風,初冬的南疆還算是暖和的,泛着綠色的草叢裏還有蟋蟀在叫,叫得月亮都有些煩了,藏在雲裏遮遮掩掩,照得謝諒的臉上一時亮,一時暗。

謝諒扯了扯徐蔚的袖子,問這個一身秘密的人:“你什麽時候有的風雪境?”

他更想問,徐蔚是什麽時候學會把自身的靈境外顯,還運用的這樣自如。

“有一天夜裏吧,夢醒了突然覺得很冷,睜眼發現置身風雪裏,後來知道那是我的靈境。”徐蔚仰着頭看月亮,月亮像一張很大很香的餅子。

他說,胡二哥留下的書裏其實什麽都寫了,只是他一直以來只學畫符,直到見謝諒以後覺得自己所求的有了着落,這才開始學其他的。

然後忽然悟透風雪。

謝諒也看月亮,月亮像一個很大很白的盤子,能裝一張很大很香的餅子。

“是出塵明境以後嗎?”謝諒安靜許久以後,還是遞了話。

徐蔚悉悉索索地從謝諒肩頭起來,改為抱臂躺着,繼續看月亮。

“是,以為自己冷透了要死了,一轉身看見你在邊上睡着,便都不怕了。”

“其實我還有事情瞞着你,那日我不光偷了你師父的書,還看了許多,我記性很好都背下來了,所以有一天你看到我進步得像仙人一樣,也不用覺得奇怪,更不用覺得似曾相識。”

謝諒也躺下了,把頭布搭在自己身上,蓋着肚子,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說了一句“好”。

他想了想,又補充:“但是我師父很厲害,你學不到他那樣境界的。”

徐蔚偏過頭看謝諒的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像蝴蝶一樣。他說:“我不是他,也不學他,你且寬心。”

謝諒沒有再回答,隐約是睡着了,呼吸聲淺而勻稱。徐蔚就借着月光看他。

月光皎潔澄澈,目光晦澀難懂。

鳥鳴聲在翌日清晨叫醒了美夢一宿的人。

謝諒睜開眼徐蔚的一條腿又跨在他身上,像抱布娃娃一樣抱着他的胳膊。他想把人推開卻沒成功,只好叫醒了一旁睡得頗為端正的周焜:“去看看那個人。”

周焜揉着眼睛尋人,迷迷糊糊走了幾步,定睛一看那片留給苦氏兒休憩的草地早已空無一人。

地上有一根長長的盤旋的鐵鏈,鐵鏈上滿是血,一旁還有些被牽扯出來的爛肉,血乎乎一片。

苦氏兒自己扯出鐵鏈跑了。

周焜的驚呼聲叫醒了徐蔚,謝諒終于脫身起來。

“師兄,你看,”周焜給謝諒看自己剛剛撿起來的劍,劍上滿是血,“他把藥也拿走了。”

徐蔚也跟過來,三人四處找尋,只看見草上一片拖行的血跡,像人在膝行後留下的,血跡每拖一段路便濃烈一片,大約是疼極了不得不停下休息。

血跡消失在一處斷崖邊上,走向指着很不樂觀的地方。

“師兄,他跳崖尋死了嗎?”周焜問謝諒,因為血跡的走向很不樂觀,他不得不多想,那麽痛的傷若是換成自己肯定熬不下去。

謝諒搖搖頭:“不知道。”

“不會。”徐蔚卻篤定地回答,“他若一心尋死疼死便是,偷拿藥做甚?”

周焜喃喃:“說的也是……那他能去哪兒呢?”

徐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指着懸崖下面:“看見了嗎,那兒有一座城,是離我們最近的有人的地方了。”

“他會去那裏嗎?”周焜有很多問題,苦氏兒到底怎麽爬下懸崖的,貿然取鐵鏈後手腳能保住嗎,以後該怎麽生存,他都不知道。

回答他的是謝諒:“我是他的話,我會去。”

徐蔚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那我們就去那裏找他。”

他們最後繞路下了懸崖,周焜提出用繩子吊着爬下去,徐蔚又說可以再用一次風雪境,都被謝諒否定了。

周焜本就不壯的身板哪來的力氣撐住他們兩個人,徐蔚昨夜夢裏的呼吸聲有多重謝諒更是知道,

“有手有腳幹嘛不走路過去。”謝諒輕描淡寫的說,那兩個人便瞬間被說服。

那座城看着近,真正走了才發現是有一段距離的,周焜便更難想象苦氏兒是怎麽一步一步爬過來的。

奇的是按說他們兩條腿走得肯定比爬的快,一路上竟然沒遇到苦氏兒。

謝諒沒有回答周焜那些自言自語道擔心和問題,只是看了徐蔚一眼,便知道徐蔚與他所想大抵是相同的。

城門口排着一條長長的隊,都是要登記進城去的,謝諒遙遙擡頭看,此城名為歸無城。

“萬物歸無,此名字倒是有意思。”

不單名字有意思,這座城雖然地處南疆,可來往的人竟然有許多都流利地說着中洲話,更有一些中洲打扮的人,看着要比八張村還要近中洲一點。

陽光有些刺眼,徐蔚眯着眼看了一陣,擡腿就站在了隊伍的最末尾,還招呼起謝諒他們:“小仙長快些過來,咱們一處進去。”

足足排了一刻鐘的功夫才排到他們,登記的小哥穿着利落,像是個公差。

“姓名。”

“徐蔚、謝諒、周焜。”徐竹竿自告奮勇地幫着登記,一口氣介紹他們三個。

“進城所為何事。”

“尋人。”

“何人?”

徐蔚眼珠子一轉,指着謝諒開口:“是這樣的,這位是我家的小先生,是個郎中,歸無城裏有位病人常常來我家醫館問診,這個月卻沒出現,我家小先生放心不下,便帶我與另一位一道過來看看。官爺也是明白的,醫者仁心,我家小先生最是仁慈。”

這兩句話說得謝諒越來越臉紅,低着頭撚自己的頭發,倒看着确實像個醫館的小先生了。

登記的官差信了徐蔚的話,打眼看了幾人一眼,要放行之前問了個問題:“有無武器?”

徐蔚和謝諒倒是沒有,周焜的身上正背着一把。

“我是醫館的雜役,會些功夫。因為路途遠……小先生讓我……讓我一路跟着保護,這,這把劍能帶嗎?”周焜老老實實地解下自己的佩劍,放在官差面前。

然後被人拿起來一把丢到了背後地上的竹簍裏。

“不能帶,拿着這個字據,出城的時候來取便是。”

周焜并不心疼自己的劍,畢竟他的劍還沒到賜名的地步,随時都可以換一把。

“行了,走吧。祈元節期間宵禁以後不要出來走動,切記!下一位!”

還沒等他們問元節是個什麽節,就被其他的幾個官差催着進城,一切只能等進了城再說。

進得城來,發現城裏雖然過節卻沒有一絲絲過節的氣氛,甚至都算不上熱鬧,賣炊餅的賣炊餅,打鐵的打鐵,甚至還有一路劊子手押解着犯人往菜市口去。

名字取得那麽玄乎,過的卻是再普通平凡不過的日子,謝諒有些搞不懂苦氏兒來歸無城做什麽。

徐蔚卻憑借着超強的交涉能力,買了一袋炒栗子的同時,還打聽了許多事情。

他說此城名叫歸無,是因為城主是個向道的人,意思也是徐蔚猜的萬物歸無。

至于這個祈元節,倒是有些說頭,賣炒栗子的已經不記得它的來歷了,只知道這個月都算是祈元節,還有個規定,城主說祈元節期間城中萬事都不需要花銷。

換言之,想吃面吃面,想喝酒喝酒,誰都不用花一分錢。賣炒栗子的打算收了攤去聽曲兒,唱曲兒的上午剛到隔壁面攤吃過飯,面攤的老板新裁了衣服,布店的師傅拎着藥從街上回去,而那開醫館的因為忙得不可開交,剛差人要了一份炒栗子。

而這一大串的事情過去,并沒有任何一個人花任何一分錢。

徐竹竿一番話說完,驚得周焜張大了嘴。

“外來的人,也不用花錢?”

徐蔚笑着丢了顆栗子到嘴裏:“不然呢,我們的錢都是小仙長管着,不然我哪買來的栗子?”

周焜恍然大悟地點頭,接着問:“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徐蔚和謝諒對視一眼,像是默契地心領神會,然後一齊開口。

“去布莊。”

“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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