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霜降(十五)

霜降(十五)

城主解釋說, 歸無城裏安定平和,少有犯罪,祁元節期間舉辦游行一來是看個熱鬧, 二來也有警示的作用。

“一舉多得,豈不是好事一件?”顧心仁笑的樣子好像他背後長了九條尾巴, 每一條都貴氣又驕傲。

謝諒想不明白為何能把殺人當成熱鬧來看,顧心仁卻滿不在乎地指着圍觀的人群:“你看他們, 多開心呀。”

看熱鬧的有人叫好, 有人拿着菜葉子往犯人身上扔,謝諒在喧鬧裏看清了要被斬首的那人的臉,是那天津津有味和他們說歸無城布局的布店小二。

“他會死嗎?”

謝諒問顧心仁, 顧城主卻滿懷笑意,語焉不詳:“說不定呢。”

謝諒還記得這個小二介紹自己才十九歲, 說自己掙夠了錢就去向心上人提親,那麽鮮活的生命,此刻要被斬首,就為了讓人看個熱鬧。

謝諒一手已經摸到了兮烿的尾羽, 就要有所動作的時候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吓得另一個肩頭蹲着的碧色小鳥叫了一聲。

“玩笑話別當真,本城主怎麽舍得讓我的子民死呢。小先生若是不喜歡這節目不看便是, 何必叫人砸場子呢?”謝諒回頭看他, 這才發現徐蔚比自己動作還快已然不知從哪裏撈出來一根木棍握在了胸前,聽了顧城主的話只好又把人拉回來。

不會死人便好,活着多好。

和徐蔚對視一眼後, 謝諒搖了搖頭, 正要問顧城主其他人的身份輪換是否也都是節慶的安排,卻發現那衣衫華貴頭頂高冠的紅衣城主不見了蹤影。

奇的是他剛剛就這副裝扮站在人群裏許久, 竟然沒有一個他的子民認出來并向他行禮,歸無城真的民風淳樸至斯。

“怎麽辦?”徐蔚望向謝諒,有時候他的眼神總讓人覺得他心中乾坤已定,卻盯着一張朦胧臉,偏偏事事都要問謝諒的意思。

謝諒把肩頭的松玉團接下來,護在自己懷裏,悄悄地放進了登雲盆裏。方才跑動的時候松玉團就在天上飛差點兒找不見,既然是別人的小鳥總沒有弄丢的道理。

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圈的人,和顧心仁結束對話以後謝諒才發覺自己和徐蔚已不知不覺地到了人群的中心,再要走出去怕是要花不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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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諒便望向刑場。

“等等看。”

這麽一看才發現磨刀霍霍的劊子手也是熟悉的面孔,徐蔚昨天還和他閑話過,吃了他一包炒栗子。

唱谳詞的終于唱罷退場,那身形有些瘦小的劊子手舉起快超過他身高的大刀,顫顫巍巍地靠近行刑臺,死囚犯嘴角帶笑閉上了眼睛。

陽光照在歸無城,刀上星芒一閃,地上真的有鮮血流動。

那一大片的鮮紅裏,布店小二的腦袋像顆球一樣滾動,停在了和身體一步之遠的地方。

這便是城主說的游行歡慶、不會死人!

謝諒怒火中燒,巴不得要殺到無己坊去将那人面獸心的顧心仁抓出來,将他的心千刀萬剮,再問問他到底哪一片心能稱得上仁慈!

可周圍看熱鬧的人湧動着叫好,像是看了什麽酣暢淋漓的戲碼,謝諒甚至在一個人臉上看到了淚花,像得償所願的激動。

這便是人心。

師父以前總告訴他,山下有很多不得了的好玩的東西,等他修成了便帶他下山去,走出塵明山到外面去看一看。

謝諒第一次恨自己走出了塵明山。

山下一點也不好玩,山下的人為了取樂能輕易殺掉一個人,山下的人為了莫須有的幸與不幸能随便燒死一個人。

世人求長生,而我求其老。

謝諒本以為不修行的人的歸處最多便是在歲月裏昏沉地垂垂老去,只有修行的人才會面臨界關這樣的大劫難,才會灰飛煙滅粉身碎骨。

有很多時候謝諒都希望自己活在塵明山下,和師父安安穩穩地活着,生老病死,此生終焉。

可能這一刻他突然不再向往做一個凡人了。若是凡人,他一輩子都不會是将別人推向死亡的人,他只能做那個可憐的苦氏兒,做那個可憐的布店小二。

來往的人群看完了熱鬧,熙攘着一點點散去,只剩布店小二的頭顱和身體還遙遙相望躺在行刑臺上,他還是和最後一刻一樣臉含笑意。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灑下和昨日一樣的光輝,照耀和昨日一樣的城池。

謝諒木在原地,被陽光照的頭暈目眩。

“小仙長,你還好嗎?”徐蔚抓住了他的胳膊,看着謝諒的茫然臉色,神情擔憂。

謝諒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只是覺得覺得自己活在塵明山的保護結界裏,想的太簡單了。

而如今此夢終破。

“沒事,我們把他埋了吧。”謝諒把胳膊從徐蔚手裏抽出來,站穩身形走向那個被砍了頭的不知道是該稱呼作店小二還是死囚犯的年輕人,更不知他心裏要求親的那個姑娘到底在何方。

謝諒不是第一次替人收屍了,他上一次做這事的時候,那人什麽都沒留下,只有一截像是哪根手指上的骨頭埋了一半在土裏,他收好了那截骨頭沒有再埋回去。

他将頭顱上的血污用帕子細細地逝去,好在此人死前已然瞑目,少去了目光對視的悲涼。

謝諒托起了他的腦袋,想和身體放在一起。而他做這些的時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沒有一個側目來看,就好像這一天便是他們設定好的人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算是橫生枝節,不值得和不可能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

在托起生命最後的重量的那一刻,謝諒在屍體的後腦殼上摸到了一處異常。

死囚的腦後有指甲大小的一塊地方摸起來格外奇怪,光禿禿地沒生頭發,手感甚至不像是頭皮。

“徐蔚,你快過來。”

謝諒把手裏的那顆腦袋翻過來,将髒污的頭發撩開,給徐蔚看那一塊奇怪的地方。對比徐蔚擱在膝上的手,謝諒終于發現那一塊皮膚其實是人手腕處的一塊細嫩的皮。

更加詭異的是上面還有一個黑色的神秘圖案,徐蔚心領神會地拿出作為一個符師随身攜帶的紙筆,将圖案描摹下來。

兩個人蹲在當街的姿勢很古怪,更遑論謝諒還抱着一顆頭。

他想了想捧着那顆頭問徐蔚:“我們把他埋在哪裏?”

“你說之前的人都埋在哪裏?”徐蔚無心的一句話點醒了自己,也點醒了謝諒。

早上他們路過的時候這裏幹幹淨淨,也并沒有見過這故事裏的哪一環有收屍人,若旅店小二說的不假這是祈元節的最後幾天,那前面二十多天死掉的人去哪兒了,他們的家人就沒有給他們收屍嗎?

此時此刻看下來,将死囚犯的屍身留在原處,再藏在暗地裏進行觀察,才是最可能接近真相的做法。

既然祈元節的宵禁規定了不讓他們夜半出門,那夜半的歸無城一定有秘密。

謝諒将死者的頭顱和身體拼在一起,徐蔚把符紙撕成小人兒的形狀,藏在他的頭發裏,就貼着腦後的那一塊不同的皮膚。

要起身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察覺,憤怒之下忘了尋找周焜。按照推算,這段時間都夠周焜從無名坊跑三四個來回了,可他還是沒有出現,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術法傳來他的消息。

徐蔚又寫個張尋周焜的符,這一回背後寫着紅色“焜”字的小符紙人兒晃晃悠悠又從半空飄落,落處與前一回完全一樣,正是遇到城主的地方。可那地方恰好是片空地,周圍沒有房屋鄰舍,徐蔚叫了兩聲周焜的姓名,謝諒甚至放出了兮烿去找尋,都沒有結果。

謝諒不死心,叫徐蔚又寫了兩張新符,兩個小紙人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出發,最後都落在兮烿停步的地方。

尋人符說周焜就在這裏。

……

周焜看顧心仁的最後一眼,總覺得他在笑,可他的臉上卻沒有笑容。

還未待他琢磨明白,腳下青磚松動,憑空裂出一個一人寬的溝壑,周焜反應不及,驚叫着墜落。

溝壑裏茫然無盡的黑,許久之後周焜終于覺得自己落到了底,腰背都被這一摔震得要四分五裂骨頭搬家,他緩了很久才有了站起來的力氣,想掐個禦火的法術來照明,下意識要去姜淵寫的筆記,才發現自己的小冊子并不在身上。

那是師父親手寫下來的,周焜趕忙在自己墜落的地方摸索着去找,半晌不見蹤影才相信是丢了。

他低着頭有些懊惱,在這種生死未蔔的地方他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還是弄丢了冊子師父可能會對他失望。

他果然是個笨蛋。

周焜拍着腦袋生悶氣,好大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的處境。

手掌從頭發上撫過的時候會有隐隐的刺痛,周焜兩只手互相摸,摸到了一些粘膩的液體,好像是他剛剛找東西的時候将手掌上的皮擦破了。

他一時間高興起來,那便證明腳下的土地是真的,他并非身處什麽虛無地。

周焜鼓起精神撐着腰背站起來,踉踉跄跄地随便找個方向邁開了腿。既然不是虛無地,他認準一條路走下去,總會有邊界。

抱着這樣的信念,周焜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他快沒力氣繼續走下去的時候,周焜看見光亮。

有火把,有光亮,還有一群舉着火把追逐的人們。

追逐隊伍的正前方還有一個小孩兒的身影,他赤着腳,年紀不過十一二歲,頭發亂糟糟的,正奔周焜而來。

周焜腰背受傷躲閃不及眼看就要撞上,這孩子卻從他的身體裏視若無物地撞了過去。

随後跟來的舉着火把的人群也是一樣。

他們都看不到周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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