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霜降(十四)
霜降(十四)
“我如果把它留下, 兮烿可能會不開心。”松玉團很可愛,碧青一只小巧活潑,和兮烿又不一樣, 但他不能要。
謝諒找了個理由,其實是他已經有了一只師父送的小鳥, 便不想要其他人送的鳥兒了。
徐蔚就用一只手指頭把松玉團從他肩上托過來,笑語吟吟地說:“那便算我的, 先替你收着, 等找到下一家松雲樓咱們便還回去,只是我不太會養鳥,小仙長替我照顧兩日, 可好?”
他一向都是這樣,能猜到謝諒心裏所想, 又不直說。
謝諒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貪嘴的小鳥只在徐蔚的手裏待了不過一呼一吸,又飛回謝諒的肩頭蹭他的臉頰,即使小先生的手裏已經沒有雪菇了。
徐蔚擡手的時候正露出胳膊上的一寸青黑,叫謝諒想起比還鳥更重要的事情。
他們要從城主開始查起, 看他是如何與魇妖有關聯, 再将魇妖要送的東西好生地還回去,畢竟為今之計是無論如何要先把徐蔚手上的契約符咒解了。
謝亮還沒來得及和徐蔚商量該怎麽去查城主的秘密, 就看見自己面前不遠處的一塊方青磚上像是閃着光芒, 而這光芒的紋樣如同一條騰起的赤蛇,脈絡粗拙卻清晰可見。
渾身斑駁缺少鱗片的赤蛇吐着信子盤旋要靠近謝諒,在貼近謝諒鞋面的一瞬間, 有聲音從四面八方奔謝諒而來, 若曠野襲來的風聲。
“師兄!”
聲音重重疊疊,聽不真切, 但謝諒還是分辨出這是周焜的呼喚。
而那赤蛇便是周焜畫下的響蛇陣,隔着一座坊來向他傳話。
謝諒一把抓住徐蔚的袖子,慌忙催促道:“周焜在找我!”
周焜的聲音有些急切,按照他往日不遮不掩的做事風格,若有空隙必定把事情講得清清楚楚,他這是遇到了讓他騰不出手的麻煩,才慌忙用鞋尖畫了個陣,憑記憶中的位置傳到了松雲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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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徐竹竿反手拉起謝諒就往回跑。
……
周焜的确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回旅店的時候,他又看到了押着人的一隊官差和劊子手,只是那要斬首的死囚犯怎麽看怎麽眼熟。
他跟在看熱鬧的人群裏,一點一點挪動而後終于靈光乍現想起,這人就是那天在布店裏招呼他裁衣服的機靈夥計。
來往的人們議論着他的罪行。
“聽說他殺了一家老小。”
“可不是嘛,我親眼看到的,昨天下午他還提着刀從我們家門口過呢。”
“真是罪大惡極,活該斬首!”
周坤後背一陣陣發寒,原來那陪了他們一下午的店小二竟然是個傷天害理的殺人犯。他越發慶幸自己和師兄他們沒有受到傷害,安安穩穩地在布店待了一整個下午。
不對……周焜總覺得哪裏不對,又将方才那幾人議論的聲音細細地分析了一通,才發現自己直覺裏的那種不對勁是什麽原因。
店小二陪了他們整整一下午,就連去西間都是引自己過去的時候順路解決的,他甚至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怎麽就能提着刀從別人的門口路過,殺了一家老小後還能不動聲色地返回布店繼續做生意,期間還給他們添了兩壺茶?
這個故事比八張村那個用銅片殺人的故事更加可怕。
周焜背後的寒意更加凜冽,可他琢磨明白之後擡頭的一瞬間,恰好與為首的執刀劊子手眼神撞了個正着。
不對,完全不對。
扛着一把大刀的劊子手不是旁人,正是那天徐蔚進城以後去打聽事情的炒栗子攤位的老板。
賣布的成了殺人犯,炒栗子的化為劊子手。
歸無城裏的人的身份在一夜之間輪換了個遍。
周焜開始在人群裏尋找昨夜接待他們的旅店小二,他分明記得那時候徐蔚還問過小二要去向何方,是不是要回家去,若旅店小二也在這裏,那這一切便說的通了。
果不其然,周焜在和三個人擦肩之後,于一家樊樓的窗外看見了擁有新身份的旅店小二,他今天是大廚了。
這裏的人每個都像是在過家家一般,扮演着與昨日完全不同的角色,而技藝轉變之熟練,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作此輪換已不是一次兩次。
那劊子手真的會砍下死囚犯的頭嗎?
賣布的那個小夥計今日演了死囚犯,明日還能活嗎?
周焜記得自己路過菜市口的時候,那裏還有昨日來不及收拾的鮮血,而官差已經押着新的犯人開始巡街。
“你撞倒了我的栗子!”周焜懵懵然之際,被一人扯住了衣擺,才發覺自己在找人的時候沖撞了炒栗子的攤位。
老板是個生面孔,周焜趕忙詢問:“昨日裏不是你在這裏賣栗子,對不對?”
“想什麽呢,這是我家的鋪子,我不在誰在?罷了看在祈元節和城主的份上我不與你争辯,你快走吧。”
為首的官差高唱死囚的谳詞,劊子手肩頭刀光凜凜。
樊樓的廚子熟練地炒齊了菜,交給一旁候着的上菜小厮。
他們每個人都是周焜昨天見過的舊面孔,每個人又都是不同的新身份。
賣炒栗子的收拾好攤位又和一旁的店家說起他打算收了攤去聽曲兒,唱曲兒的正從隔壁面攤路過停下要吃飯,面攤的老板穿着新裁的衣服,布店的師傅一手錘着自己的腰背要去醫館看病,剛巧有一個人匆匆而來說自己是醫館的雜役,當家先生因為忙得不可開交,差他來買栗子飽腹。
今日之故事發展與昨日徐蔚從炒栗子攤聽來的完全一樣。
周焜到此時才發現他們過的是同一天的生活。
只因昨天來的時候已然是下午,今早晨起經歷的是這一天另一半的事情,一時才沒有分辨出來。
當劊子手與官差走到城門口,時間恰好契合他們進城的那一剎那。
周焜便一邊追着看熱鬧的人一起去菜市口,一邊用步法走出一個響蛇陣向謝諒傳話,剛叫出“師兄”兩個字,便被迎面來的一個人撞到。
落腳的地方剛好是陣法的最後一處,那聲急促的“師兄”就傳向了一牆之隔的無名坊。
周焜踉跄站穩驚呼一聲:“城主?!”
……
謝諒和徐蔚跑出無名坊的時候,正撞見樊樓傳菜,飯菜香味裏那個挽着袖子的大廚身材魁梧。
“小仙長,你覺不覺得他很眼熟?”徐蔚腳步慢了片刻,拉着謝諒仔細端詳。
謝諒并沒有臉盲的毛病,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聯系今日新來的店小二一臉疲憊,輪值的城門小吏一夜之間忽然就成了無己坊的華服衛官,心裏便有了猜想。
周焜來尋他八成也是為了此事。
街上烏泱泱一群人,像是都要去菜市口看斬首,謝諒擠在人群裏一時間找不到周焜的身影,便叫徐蔚寫個符去找他。
于是徐蔚就在謝諒伸開臂膀護下的半方小天地裏,将符紙墊在小仙長的肩頭,加上周焜留在赤炎髓上的一點氣息,用指頭劃拉出找人的符咒。
“起!”
徐蔚一聲令下,符紙便像小人兒一樣生了手腳,晃晃悠悠地飄起來,在擁擠的人群上空飛過,又晃晃悠悠地向某處而去。
“讓一讓,讓一讓!”徐蔚拉着謝諒就在人群裏跑,他揮動一只手開路,将謝諒保護得死死的,目光緊盯着半空飄着的符紙小人。
背後寫了個“焜”字的小人兒穿街繞巷,從藥香、面香、栗子香裏飛過,停在了城門口不遠處的地方。
小紙人兒晃晃悠悠飄落在地,徐蔚低頭去撿,被人搶了先。
顧心仁撿起了符紙,雙手奉給了徐蔚,臉上是在無己坊不曾有過的笑容可掬。
“你的東西,拿仔細了。”
徐蔚接過符紙以後顧心仁站起身,用手拂了拂方才沾了灰的衣袖,轉而燦爛地向謝諒打招呼:“小先生好。”
雖然滿心疑惑,謝諒還是回了一禮。
徐蔚雖然為人不太正經,但他畫符的本事還有靠譜的,只是一個尋人的小符咒沒理由會出錯。
那為何符紙人要來尋周焜卻帶着他們找到了顧城主?
“城主可曾見過我家那小厮,方才趕着去看熱鬧走散了,找了許久也沒找見。”謝諒擡眼盯着顧心仁的眼睛看,若真是他搗的鬼,若他對周焜真的做了什麽,謝諒覺得自己不會把塵名山“仙法不向凡”的禁令太放在心上。
顧心仁擰着眉頭望天像是在思索,謝諒的一只手已經攥成了拳頭,徐蔚卻悄悄地靠近,掰開他的手指,撫平他的手掌。
顧城主思索了一會兒,又笑着開口:“可巧了,剛剛碰到過,就是在這裏。他說他在尋師兄,我不知他師兄是誰便沒有幫上忙,只見他往西跑去了。小先生可知他師兄是誰?”
往西走,那便是無名坊,周焜難不成真的跑去找他們了?那為何還要想方設法畫個響蛇陣,照理說應當是被事情拖住了手腳才會如此。
徐蔚和顧心仁周旋,不說實話:“他師兄便是我,我家小先生許了我們回去以後就拜他為師的,他怎麽還提前叫上了,讓城主大人見笑了。”
既然碰上了便沒有輕易放他離開的道理,徐蔚不等他回答便又接着問:“城主見諒,我有一事好奇想問上一問。”
顧心仁似乎把好幾天的笑容都在此刻擠了出來,背着一只手向徐蔚點頭示意:“但說無妨。”
徐竹竿故作觀察地看了一圈周圍人群,然後說:“我觀歸無城民風淳樸,百姓安居,何以日日都有死囚犯人要斬首呢?”
實在是奇怪,方才找人的時候謝諒有心留意,發現所有人都一臉疲憊,偏偏那要被斬首的人帶着笑。
顧心仁一聽反倒是哈哈大笑,指着遠方的菜市口熱鬧招呼謝諒和徐蔚一同去看。
他一邊招呼還一邊解釋:“你們是外來的有所不知。這不過是祈元節期間的游行表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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