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霜降(十八)
霜降(十八)
“小仙長, 我很難過。”徐蔚說他碰到木牌的那一瞬間感受到了無盡的悲傷,同時有不知誰人的記憶襲他而來。
記憶的主人應該是個男子。
他執劍站在秋日裏,滿地金黃落葉, 像是在等待什麽。
“進來吧。”
有人在喚他,他擡腳上了高階, 走入了巍峨的大殿。大殿上有一個穿一身白戴着高冠的年長者,他叫那人師父。
“師父。”他低眉, 不敢看師父的白蓮法相, 錯落兩掌行禮。
“刑隐,你回來了。”
……
“刑隐,他叫刑隐。”徐蔚和謝諒一字一句地重複木牌所承載記憶的主人姓名, 謝諒默默回憶剛才周焜描述的話語,向徐蔚手指上纏着的小蛇問話:“你剛剛說刑隐是刑玉在的某一位師兄, 對嗎?”
周焜喋喋不休了一下午,一直到他們在屋檐上等待的時候都在小聲地默書,偏偏徐蔚下來搶東西的這一陣子收了聲音。
沒有收到回答,謝諒又叫了一聲:“周焜?”
響蛇還是沒有回應, 纏着謝諒指尖的身軀扭了一圈, 說明那頭的周焜仍舊安全,并未遭遇不測。
“給我看看。”謝諒覺得徐蔚手裏的小木牌很神奇想拿來一看, 但徐蔚自己方才那樣都有些後怕, 便死死攥着不肯給謝諒碰。
徐蔚很正經地背過身躲謝諒的手:“不要,你不許看,這很危險。”
可謝諒向來不是什麽太乖順的人, 他若是真的聽什麽是什麽, 當年就不會偷跑回去給人收屍,也不會頂着塵明山的禁令把那人的指骨帶在身邊兩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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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諒捂着心口蹲下, 面色極為痛苦,手指一寸一寸地從徐蔚的背上滑落,徐竹竿很快就發現了異常,趕忙轉身來扶他,握着小木牌的手也松了幾分力。他只顧上關切地問:“小仙長,你怎麽了?”
因為支撐風雪境太久,徐蔚的體力與靈力都被大幅度消耗,即便他臉上滿是擔憂,卻仍舊掩蓋不住自己因為吃力而沁上額頭的汗珠。
謝諒用指尖拂了拂他的眉心,然後猝不及防地出手搶走了徐蔚握着的小木牌。
“謝諒,你——”徐蔚阻攔不及,話說到一半,謝諒便已經陷入了回憶裏。
徐蔚的神色裏除了難掩的憂心,又添了幾分無奈。
“跟誰學的……”徐蔚嘟囔了兩聲,虛弱之感一瞬皆無,又攬着謝諒的腰将人抱起,悄無生息地收起風雪。
滿街熱鬧,只剩下那丢了木牌子的老人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
謝諒終于看見了那個叫刑隐的年輕人,他既不如何方行身軀凜凜,也不如常言思相貌堂堂,卻天生一副英氣,讓人覺得他大有可為。
他面前還站着個人,那人在舞劍,心蓮華和劍已然到七重的境地。
謝諒聽見刑隐喊他:“大師兄。”
“見過師父了?”那被喚作大師兄的人停下劍招,坐在一樹金黃底下,吟了一口茶。
刑隐低着頭,回答是。
大師兄大約看出來他心情不好,就主動開了話頭:“聽聞你也從山下帶回來個孩子?”
“嗯,四師兄把他帶到內坊了。”刑隐說。
松雲樓的情報記載,大彌駝山依山而建,山下有一座不小的城池,城分內外二坊,多半住的是掌門和幾位長老在山下撿來的孤兒。
刑隐似乎在憂心什麽,問大師兄:“大師兄,那個孩子他會,他會……”
“刑隐,你知道的,師父已經告訴你了。”二人打着啞謎,在說諱莫如深的話題。
“我先前不知道,師兄,讓我把他送下山好嗎?”刑隐卻像是被戳到了什麽難言的心結,急哄哄地追問哀告,失了自己的滿身風度。
喝茶的那人動作停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以沉默代表一切。
刑隐的臉上露出近乎絕望的急切:“是大小姐要他上山來玩的,大小姐去求師父肯定有用的,師兄,對嗎?”
……
“小仙長——”謝諒被一聲呼喚叫回現實,覺得自己臉上似有異樣,指尖在雙頰觸摸到冰涼,他感受到了徐蔚說的那種哀傷。
讓人絕望的哀傷。
他緩了許久才從不屬于他的記憶裏完全蘇醒,小木牌已經被徐蔚搶去栓上繩子挂在簾邊,謝諒擡頭望去,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旅舍,正一個人躺在榻上。
徐蔚不知哪裏打來的溫水,沾了帕子以後替他擦拭有些冰涼的雙手:“風雪境展開的時候太長了,我有些撐不下去,便帶你回來了。”
他把人帶回了昨夜待過的旅館,有此屏障為保護,大約還能安穩一夜。
謝諒反手抓住了徐蔚的手腕:“你剛剛看到了嗎,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徐蔚搖搖頭,指尖忽的一痛,擡手看發現是那小響蛇咬了他一口,此刻正搖頭晃腦地替主人傳話過來。
消失了許久的周焜的聲音再次傳來,卻已經沒有剛剛聯系上謝諒那時候的劫後餘生一般的欣喜激動了。
周焜的語氣裏帶着些極力克制後的平靜,他說:“師兄,徐兄弟,我知道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
小孩兒跟着三個比他高很多的大人還有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姑娘走了很久,他看見一座浩大巍峨的高山,高山之下是一座繁華的城,有很多人穿着他從沒有見過的漂亮衣服在城裏生活。
他們把他送到了城門口,那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刑聞一路上都牢牢地拉着他的手,此刻卻終于舍得松開,刑聞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小弟弟,我們和大小姐都住在山上,但是山上是要拜師才能去的,你這幾天先待在這裏生活,等大小姐得空了就下來找你玩,好不好?”
刑玉在也故作成熟地拍他的肩膀:“我向你保證,肯定不會抛下你的,晚上我便去求父親收你為徒,過兩日就來接你上山,到時候你便喊我師姐,可好?”
小孩子之間的承諾有時候比之大人給的許諾還要有分量,衣衫破爛的小孩兒點了點頭,等了不多會兒就有一個穿着比那三個大人還要華麗好看的更年長的人從城門裏走出來,他聽見他們都叫他“長老”,好看的小姑娘很甜地叫了一聲“師叔”。
再緊跟着,他就被“師叔”牽着手,帶進了城裏。
……
“師兄,我看見那座城的名字了,歸元城。”周焜講了一半停住,特意提起了城的名字。
歸元,歸無。一個是法界圓滿,一個萬物歸元。
一個是“佛”,一個向道。
便從這城名更替裏,謝諒看出了很多故事。歸無城或許就是從前的自在彌陀山的歸元城,內外坊對應的應當是無己坊和另外兩坊。向“佛”的自在彌陀山不會一時間變更其所仰仗的道,那便是此時的歸無城換了主人。
謝諒看到的記憶裏,刑隐把那個孩子交給了長老,長老把孩子帶進了內坊,這和也周焜剛剛最後講述的故事是一致的。
“後來呢?”靠在窗邊一面觀察一面聽了半晌故事的徐蔚冷不丁地開口追問,吓得謝諒身軀一顫,他便走近了坐過來謝諒的身邊,撈過小仙長的手,用一種像是哄孩童入睡一般的節律拍着謝諒的手背。
謝諒一時間啞然,擡頭看徐蔚,這人卻把眼神都留給那吐着信子的響蛇。
方才此蛇情急之下咬了徐蔚一口,徐竹竿就不許周焜的響蛇再纏在他或者謝諒手指上了,在旅店房間內找來一支沒燃燒的白燭給它借力,此刻就放在床頭的小幾上。
周焜刻意壓制卻無甚效用的呼吸聲從響蛇口中傳出來,他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開口說下去。
謝諒便不急着催他,只是看徐蔚留給自己的側臉,這張臉年少俊朗,在糖心鎮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
“師兄,”也不知過了多久,周焜的聲音終于悶悶地傳來,“我看見我師父了。”
虛無地起了一陣風,風裏吹來一抹綠,一碧衫少年持笛踏雲而來,仙姿卓然。
內坊的那段幻影記憶好似被刻意隐藏了,小孩兒跟着“師叔”進城以後,光影一轉,只見一個滿身是傷的少年一瘸一拐、風塵仆仆地趕路。
大雪都不曾阻礙他的腳步,他在雪地裏走了很久很久,臉上的血污結冰,皮膚皲裂,便連睜眼看前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光陰晦暗,只有腳步聲還在提醒他仍然在向前走。
有風,有雨,有雪,有雷聲。
終于有了一片亮光,晃得少年睜開了雙眼,便有一持笛少年出現在他面前,那人碧色衣袂飄揚,臉上是周焜不曾見過的溫柔笑意。
“你從哪裏來?”
“南……南疆。”跋涉的少年說話有氣無力,卻拼命地擡頭看向面前人。
“知道這是哪裏嗎?”
“塵明山。”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碧衫人又問,歪着腦袋的動作是再不曾重現的活潑。
跋涉的那個少年便用盡全力朗聲回答:“拜師。”
“拜師,救人……”
他說完後面兩個字,便一頭栽倒在風雪裏。
周焜也被從光影裏抽離,他難以平靜地向謝諒講述了這一切,到此刻便是傻子也猜出來一二。
師兄說過,在他之前有一個要拜師父為師的人,只是後來死了。
那個被人追逐的蠱人小孩兒,那個被人拉進歸元城的無措幼子,那個一瘸一拐來到塵明山的跋涉少年,就是他師父想收卻最終沒有收到的徒弟。
他的一半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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