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霜降（十九）

霜降（十九）

謝諒那時候年紀還不大, 當年事師父也沒有主動提過，他也不知這人上山拜師要救的人是誰，他只記得此人天賦異禀, 在姜師叔身邊跟着學了四五年便大有進益，加上其他幾位師叔和師父不時的提點, 他甚至後來可以和四師叔最引以為傲的詹古師兄打上幾百來回。

周焜的描述和謝諒記憶裏的基本沒有差別，照這麽說周焜在虛無地裏看見的就是那個蠱人少年的記憶, 而謝諒和徐蔚在歸元城裏通過“死囚”木牌看到的是一個叫“刑隐”的人所經歷過的事情。

這兩人的共通之處便是自在彌陀山。

腦子裏閃過一陣風聲, 周焜又有那種被人提點的感覺了，只是這種醍醐灌頂好似出自他內心，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他卻又渾然不知其來處，只覺得驚訝。

“師兄, 第一次我看見蠱人小孩兒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正在給那個死囚收屍？”周焜問出自己都不十分懂的話來。

謝諒默然推算，徐蔚卻先他一步開口：“從時辰上看，正是。”

周焜便繼續說下去：“緊跟着, 你們剛才搶了小木牌之後我便立刻看到了那孩子進城的記憶, 事情不可能這麽巧，這兩者之間必定有聯系。”

虛無地的光影和小木牌承載的記憶都是斷斷續續的, 可又隐隐通過什麽關聯着。

周焜說的這話很有道理, 歸無城裏生了“一日”外的變故，虛無地裏就有不同的光影變換。

刑隐和那小孩兒的記憶裏都沒有關于“內坊”的更多的部分，若歸無城就是歸元城, 那他們只消到無己坊裏去調查一番或是生出些“變故”來, 興許周焜在虛無地就能看到“內坊”的記憶。

徐蔚戳了戳用來栓在木牌之上搖搖晃晃的紅繩，思索了一番：“既如此, 歸無城裏的‘一日’變換是有時辰規律的，那死囚犯斬首是要到午後才有的事情，白日裏清晨我同你師兄便可以到無己坊去調查一二。”

再趕在斬首游行前回來，便能看到沒有了小木牌的那位老者又當如何。

“那我呢？”周焜追着問，方才煞有其事分析時的智慧蕩然無存。

“沒別的安排，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好好想一想還有什麽細節錯過了，好諵砜了，現在你師兄要睡覺了。”說完，徐蔚就把給謝諒擦過手的帕子丢到了響蛇纏着的那根白燭上，将周焜商量詢問的話語都蓋了進去。

謝諒的目光一直沒有挪開徐蔚的臉頰，他搖搖頭說：“我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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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該什麽樣的人在這樣一座城裏還能想到按時按點去睡覺休息，徐竹竿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一個翻身躺進了謝諒的床榻內側，支着一臂轉身向謝諒笑：“小仙長，是我要休息，我太累了。”

大約風雪境的消耗真的很大，徐蔚沉重的呼吸聲傳來，叫謝諒不由自主地在空氣裏嗅聞尋找他不想聞到的味道。他很熟悉這種感覺，一身風雪的人旁若無事地進門，空氣裏是極力隐藏過的血腥味道，師父換好衣衫重新将他擁進懷裏，懂事後的謝諒再沒有鬧過，他只是悄悄地向師父靠近一些，将自己溫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謝諒的手指纖細，此刻覆在徐蔚的手背上，像捂着一怎麽也捂不化的冰，他知道，是因為這塊冰一直在風雪裏。

“醒啦！”徐蔚把“死囚”的小木牌挂在指尖上繞着轉圈，滿眼笑意地看向剛睜開眼的謝諒。

徐竹竿不等人回應，又指了指桌子上收拾好的東西，示意謝諒可以随時和他離開。吃飽了的松玉團迎着陽光抖擻羽毛，連兮烿的木制羽翅也泛着靜心擦拭過後的光亮。

漆黑的登雲盆靜待着謝諒開啓，謝諒摸了摸自己胸口挂着的凸起，眨了眨眼睛。

“等一下。”

他起身閉目在登雲盆裏找尋，不多時手裏多了件層層疊疊的物事：“你穿這個。”

那是一件舊外衫，白色布料被歲月侵蝕得有些發灰，謝諒抖落開在徐蔚身上比劃，還是有些大。

但總歸不是紅顏色。

徐蔚想進無己坊查的地方是城主府內，他直言那石壁之後定有乾坤，兩人只三言兩語，便敲定了行動。

那天在無己坊裏相逢，顧心仁一看就是做好了準備的，他們想查，就得趁其不備才能看見真相。

兩人雖心知肚明顧心任的耳目四通八達，還是去了衛官處登記。

今日的衛官乃是前一日那個賣炒栗子的，他們沒和這人說過話，徐蔚就又把小先生來找病人那一套說了一遍。

說得不慌不忙，氣定神閑，謝諒沉默不語，眼神卻不像在看眼前人。

衛官低頭登記的時候，一只木頭機關做的紅羽小鳥展翅飛過了高牆，鳥背上坐着一個眉心一點紅的符紙小人兒，小人兒的胳膊牢牢地抱着兮烿的脖子不松開，才沒讓風把自己吹下去。

兮烿徑直向城主府邸飛去，坊外的徐蔚卻突然改了話頭，說他的病人正是城主，把他要找顧心仁的意圖說的明明白白。

顧心仁獨居城主府氣定神閑，必定是有些手段掌握外面事情的，他這麽一說，那衛官還是一副按流程做事情的樣子，可城主府裏起了一團霧雲，借兮烿的眼睛謝諒看得清清楚楚，石壁上的蟲圖案變了模樣。

“快些進去吧，祈元節這兩日就要過去了，別亂走動。”今日的衛官沒有昨天的那個做事仔細，聽徐蔚絮叨了幾句之後，便不耐煩地揮手把兩人放了進去。

兩人還是一樣路途去尋人，走的不緊不慢，果然到了目的地看見顧心仁正在府邸門口站着迎接。

“城主早啊！”徐蔚隔着老遠就開始揮手。

“城主好，是在曬太陽嗎？”謝諒少見地主動和外人打了招呼，兮烿背着象征徐蔚的符紙小人兒，就停在那石壁上。

符紙小人兒張開雙臂，滑稽的模樣笨拙可愛，可動作卻像是要護着比自己大上許多的兮烿。徐竹竿借符紙小人兒撐開了一寸見方的風雪鏡，好隐藏起他二人的氣息，一邊又在城主府邸門口問東問西，拖延時間。

“城主的身體好些了嗎？昨日的事情當真是駭人啊。”

顧心仁笑而不語。

徐蔚卻不打算放他囫囵搪塞過去，直言：“城主這玩笑開得有些過了，昨日那血腥氣熏得我家小先生一夜未得安眠。莫不是這城中子民的命對尊貴的城主大人來說都算不上命？”

他話說的咄咄逼人，臉上卻還帶着客氣的笑，加上謝諒一副略顯呆滞的表情，看起來的确像是來興師問罪。

“戲法罷了，小先生，不妨領着你家仆役在這歸無城裏好生找找看，昨天那個人今天就活在城裏呢。”顧心仁哈哈大笑，振了振衣袖，盯着兩人看了一眼，眼神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接着，他不等徐蔚和謝諒問起，便主動交待了歸無城裏的乾坤。他說城中子民安居樂業許久，這城裏幾百年都沒起過風波實在無趣，他便自作主張，以自己的生辰月份未界限設了個祈元節。

祈元節期間，城中百業輪換，人人都可以換個活法體驗不同的日子。

至于那什麽囚犯游行、午時斬首都只是提前編排出來的戲碼，哄人一笑罷了。

“笑？”謝諒還是不知道這殺人的游戲有什麽值得的樂趣。

顧心仁卻又有一副說辭。他說，日子若是一直過的如此輕松，無甚波瀾，那人們心中便會生出無端的煩惱、憤懑、怨言，這些東西積水成淵，早晚會成禍端。

“我只是想個法子，叫他們出出心裏這口氣，憤悶，怨言，憋着的東西喊出來，心下便痛快了，日子過得也就舒坦了。”

他這麽一說，竟然叫人一時間挑不出毛病來，把聚衆看人殺頭這樣血腥的事情說得像是什麽人間快事。

顧心仁滿不在乎地補充：“二位也無需有甚微詞，我年少時曾出城游歷一番，見過這世上許多腌臜的事情，有的地方還叫稚子捉對厮殺再以此為樂，和他們一比，歸無城裏的戲法算得上什麽呢？”

大約心性偏執的人都自有一番道理，徐蔚和謝諒都沒有再和他争辯下去。兮烿借機在城主府裏飛了一圈，那後面不過是一座琳琅華府，三兩園林精致，幾間高門大屋。

乾坤卻還在石壁上。

借由符紙小人兒和兮烿的關聯，謝諒向徐蔚遞話，說那石壁周圍有一層結界障壁，比夜裏旅店周圍的還強硬，兮烿現在的力量破不了此結界。

“既以此為樂，我家小先生想請城主大人同游歸無城，一來看看城主的病痛如何，寒疾是否好轉，二來也厚着臉皮求城主再多講講這城裏的事情，若非顧城主今日一番話，我等就是想破腦子也想不出來那居安思危的一層深意來，如何？”徐蔚想了個主意，又是捧又是解釋地說了一通，想把這顧城主調出無己坊，他才好在人背後搞些小動作。

謝諒也跟着附和，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他的脈搏：“你的病，要多走動才好得快。”

顧心仁的眼神叫人捉摸不透，很多時候他都給人一種已然看破一切的感覺，好像他知道謝諒和徐蔚只是在調虎離山，可他偏偏還是點了頭。

“那最後再看一眼吧。”

顧心仁答應了。“最後”兩個字說得沒頭沒尾，叫人不知道他是在說祈元節最後兩日的百業輪換，還是又暗指些什麽東西。

三人并排走着，剛走出無己坊，徐蔚猛然動作，一把抓住了顧心仁的一只手腕，謝諒也緊随而上，掣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徐竹竿一臉正色地盯着顧心仁：“我從中洲塵明山來，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

他将抓着顧心仁的手臂上的衣袖挽起，給人看那上面黑黑紅紅的東西。

此符在再次見到顧心仁後紅得燙手，幾乎要從徐蔚的身上剝離開來。

兩人行動迅速，顧心仁沒有準備，看到徐蔚胳膊的一瞬間心神一晃。

與此同時，兮烿煽動翅膀載着符紙小人兒一頭沖進了石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