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霜降(二十)
霜降(二十)
周焜聽見了哭聲。
是那種生死存亡之際的哀嚎, 是絕望關頭的悲泣,哭聲環繞在他周圍像過往的風聲,無所不在。
有小孩兒的哭聲。
但不是他看到過的那個小孩兒。
曾經被人當成蠱人追逐過的小孩兒沒有哭, 他只是驚恐地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切。
高高的大門後面是一條很長的路,路的兩邊石臺子上放着很多沉重的鐵籠, 鐵籠鏽跡斑斑,有的關着虎、狼、豹、熊之類的猛獸, 還有的裏面是一雙和他一樣驚恐的眼睛。
他眼睜睜的一個穿着和帶他上山那群人相同的男人, 拖着一條長長的鐵鏈,鐵鏈後面拴着兩個孩子。男人從長街走過,鐵鏈拖行出難铮铮聲響, 陰森得像這條街的哭聲。
小孩兒被“師叔”塞進了最裏面空着的籠子,這裏大約從前關着猛虎, 他還能在角落裏看到沾着血的毛發,有些微微發黃,是這條街上最溫暖的顏色了。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有人要燒死他, 為什麽有人要救下他, 為什麽救下他以後把他帶到山上,為什麽山裏是這種模樣。
“喂!”
從對面籠子裏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她和刑玉在的年紀差不多, 可她沒有金子做的山牌,沒有高高的玉冠,也沒有能舞出花兒的劍。她臉上有血, 眼睛下面是很長的一道傷疤, 從眼睑一直蔓延到耳朵邊,像是被什麽利爪抓傷的。
女孩兒雙手把着鐵籠的邊緣坐着, 一雙滿是血污的腳丫懸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節奏。
“你是新來的嗎?”
女孩兒開口問他,嘴巴卻一刻不停地和着腳丫的節拍哼着歌,像是在極力掩蓋自己因為疼痛而顫抖的身軀。
小孩兒很害怕,縮在角落裏小幅度地點點頭,不敢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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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兒“咯咯”地笑:“我來好多年了,你要叫我姐姐!”
兩個孩子隔着鐵籠和一條街對望,小孩兒再也承受不住地哭起來,引得周圍的人和獸都看向他。
“你哭吧,哭完了陪我說說話,你會說話嗎?”小女孩兒見慣不驚,敲着鐵欄杆給小孩兒的哭聲打節拍,眼睛卻一直看着對面的籠子。
她說:“這裏的人都來了很多年了,他們都不會說話了,你要是會說話你就點點頭,陪我說說話我就不疼了,求你了。”
她在哀告,細弱的胳膊把着鐵杆,帶着傷的臉龐忍痛擠在兩根杆子的中間,努力地探頭看去,想看新來的小孩兒有沒有點頭。
萬幸,這個孩子點了頭。
小女孩果然高興起來,她晃着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鐵鏈歡呼雀躍。
“你叫什麽名字?”
“阿苦。”小孩回答,這個名字是阿娘取給他的,阿娘說,名字裏帶了苦生活就不苦了。
阿苦覺得阿娘在騙人,不然為什麽阿娘會被別人拖走呢?
阿苦在掉眼淚,小女孩兒卻露出羨慕的眼神。
“我沒有名字,那些壞蛋叫我癸午,這只是個編號,不是我的名字。”晃着小腳丫的女孩兒話很多,阿苦只是說了個名字,她便自顧自地一直說。
“教我說話的那個人叫丁巳,他還沒來得及給我取名字就被帶走了。好可惜,我差點就要有名字了。”
“被帶走”三個輕飄飄的字背後,大約是沉甸甸的真相,可這小女孩卻像見慣了生死一樣,只遺憾于自己還沒有一個名字。
“你叫阿苦,那我可以叫阿甜嗎?”小女孩兒和阿苦打諵砜商量,卻不等阿苦答應就開始自言自語。
她叫自己的名字,每叫一聲,就回答一聲。
“阿甜。”
“嗯!”
“阿甜。”
“在!”
“阿甜。”
“我是阿甜!”
長街裏回蕩着她的笑聲,阿苦也忍不住看她,過了許久,等她叫累了才指着她的臉說:“你的傷……”
阿甜滿不在乎地笑着摸了摸自己裂着口子的臉頰:“你說這個呀,這個就是你右邊的右邊的那只豹子抓的,不過沒關系,阿甜砸斷了它一只手呢!”
她很喜歡自己的新名字,便不再自稱“我”,而是用“阿甜”這個新名字來稱呼自己。
“阿甜不怪它,小豹其實很好的,他只是吃了壞蛋的藥才會這樣,阿苦也不要怪它。”
阿苦被吓壞了,呼吸聲一抽一抽,可一和阿甜說話,他心裏的害怕好像就少了一滴,可剩下的還是一大片汪洋。
“這是哪兒……”阿苦還在抖,他明明記得刑玉在說要帶他去一個有很多好吃的的地方,他已經沒有阿娘了,好容易才找到去處,他不想呆在這裏。
阿甜卻像發現什麽有趣的可以一說的事情一樣,在鐵籠裏站起來,拖着鏈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她看向阿苦:“我同你好好講講,你不要睡覺,要聽我講完,好不好?”
阿苦點了點頭。
阿甜說,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可能一出生就在了。她最早有記憶的時候,和一只熊關在一起。
那只熊對阿甜很好,還給阿甜摸自己的耳朵,允許它躺在自己的肚皮上打滾兒。
“後來,熊沒了,我也長大了,就被關到了丁巳的旁邊。”
丁巳是個有白胡子的老頭,他說他之前是個大夫,有一天給村裏一個不受待見的人看了病,就被人當成蠱人到處驅逐,後來就到這裏來了,
丁巳識字,他教阿甜說話,卻不肯告訴阿甜他自己的名字,他說他這一輩子可能都出不去了,有沒有名字都一樣。
可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答應了阿甜要給她取個名字的,阿甜磨了他好久好久他才答應。
那天晚上,阿甜做了個美夢,可一覺醒來身邊的鐵籠就已經空了。
丁巳沒有再回來。
“那些壞蛋會帶你去一個黑乎乎的房子裏,裏面什麽都有,蟲子,蛇,蠍子……蟲子會鑽手指,蠍子咬人胳膊會變綠。最好最好的情況,就是遇到像阿豹那樣的,打得過,就能走出房子。”
阿甜饒有興味地講述着她習以為常的生活,卻把阿苦吓得又哭起來,半大的小姑娘只好停下了講述。
“好了,再哭一會兒就不許哭了哦,要三日以後才給水呢,你哭完了會渴的。”
“阿苦不要再哭了,和我說話好不好,你說話,我就不疼了。”
……
兮烿沖進石壁裏,謝諒借它的眼睛看到一處新天地。
石壁裏擺滿了用紙糊成的人皮囊,面上五官栩栩如生,還有一個長得十分像那天謝諒他們在八張村見到的那個念骨書的人。
一張張人皮囊像蘿蔔幹一樣被挂在架子上,兮烿飛得近了謝諒便看見,它們每一個的腦後都有一塊空缺的地方。
有的空缺漏着風,有的空缺處卻填上了和那個死囚一樣的人皮。
地上也擺着一樣大小的人皮,還沾着血,像是新裁下來的,坑坑窪窪不成樣子。
胳膊上的,腿上的,肚子上的,還有臉頰上的。
人皮像裝飾畫一樣嵌在了紙皮囊的腦後,讓謝諒想起師父曾經給他演過的紙影戲。
師父和師叔們用符紙裁成小人兒放在一塊對着光的白綢後面,林師叔和尹師叔撐開白綢,師父便用法術控制着小人兒們,大寶燈的光一照,謝諒在另一面看到的就真的像是跳舞的人影。
八張村的那些人都是假的,是苦氏兒用法術控制的,目的是把他們引到歸無城來。
可是苦氏兒身上的傷不像是假的,他的皮肉潰爛謝諒親自看過,那時候以為是受了折磨,如今見了分曉。
他聽人說過,禦道這一道有一個秘法,若想讓被控制的東西長出自己的思想,便要留一些施術人的骨血在它們身上。
謝諒對兮烿便是如此。
那麽苦氏兒身上的傷大約因為他将周身皮膚都裁了下來,用來嵌在紙皮囊的後面,讓他們生出人的思想來。
八張村的那些紙皮囊後面都沒有人皮,石壁裏面藏着十三具紙皮囊,只有一個謝諒沒有在歸無城裏見過的紙皮囊後面有人皮。
那是胸口上的一塊兒皮,正對着心尖的位置,貼着人皮的紙皮囊畫的是個姑娘,這姑娘穿着一身淺藍色的裙子,眼睛眉毛描摹得十足精細,讓人生怕她張嘴就要呼吸說話,眨眨眼就要活過來。
符紙小人兒踩在兮烿的背上,要去摸這具女子皮囊腦後的人皮,那頭被兩人押着的顧心仁突然睜大雙眼高呼一聲。
“誰!”
兮烿帶着符紙小人兒迅速往回飛,可進來的地方卻像是消失了一樣,她怎麽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石壁裏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八張村的那些紙人好像一點一點地站起來了,他們還穿着謝諒和徐蔚見過的衣服,手裏舉着火把,把昏暗天地照得透亮,火光卻向兮烿和徐蔚的符紙小人兒襲來。
兮烿左右閃躲,符紙小人兒不得不抓緊它的脖子,唯恐掉下去之後落入紙皮人的手裏被燒成灰燼。
只是一張符原本燒了也就燒了,可徐蔚不放心謝諒自己用兮烿犯險,就分了一絲靈識到小紙人兒身上,若符紙小人兒有個三長兩短,徐蔚本身也會受到影響。
謝諒自己還在和徐蔚一起控制着顧心仁,分神到石壁這裏便有些吃力,逼不得已的他只好喊了一聲。
“兮烿!”
“在呢。”
回答他的是一聲清脆的女聲,就是在塵明境裏冒充女修和周焜說了很久很久話的那個姑娘。
“把它帶回來。”
惜容的聲音傳來,像是輕笑了一聲,又說了一句“好”,那原本笨拙的機關木頭鳥兒便忽然靈巧起來,在紙皮人的追逐下輾轉騰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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