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霜降(廿一)
霜降(廿一)
兮烿的靈氣精神還不足以支撐她再次化形, 因而那木頭做的小鳥只是生了兩翅的紅光,不再需要謝諒的指引,依靠着自己的思想保護着後背上的符紙小人兒。
但她已然不是一只只會聽從命令的木頭機關小鳥, 兮烿在慌亂的追逐躲閃中敏銳地察覺到這些紙皮囊追逐之際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挂着唯一的一具女子皮囊,八張村的“人”們的皮囊顏色晦暗, 一個一個都如同從土裏鑽出來的蟲子,身上也散發着陰濕的潮氣。
可那女皮囊不一樣, 兮烿從她面前飛過, 聞到了一陣花香。
那是塵明山最常見的一種野花,春天和夏天會舒展着小小的白色花瓣,秋日裏又能結出紅彤彤的形狀像紅豆一樣的果子, 酸甜可口。
兮烿還是一只普通的木頭小鳥的時候,經常看到這種花, 聞到這種香氣,還被小紅豆投喂過這種果子。
女皮囊穿着一件淡淡的像是雨後天青的藍衣裙,手腳纖細,面容嬌美。
兮烿打定了主意, 在拿着火把的紙人的追逐下, 輕巧翻身,将兩個朝他撲過來的紙人引得撞到一起, 火把倒地, 紙皮囊着了火,發出嘶嘶的燃燒聲響。
甩開了緊跟着自己的兩條小尾巴,兮烿便振翅向女皮囊而去, 然後引靈出體, 化為一縷紅煙,鑽進了紙皮囊腦後的那塊心口皮。
女紙人猛得睜開眼, 淺藍色衣袖下的玉腕擡起,接住了搖搖欲墜的木頭小鳥和木頭鳥兒背上的符紙小人兒。
坊門外。
覺察出兮烿對女皮囊的意圖以後,顧心仁便猛烈地掙紮起來,他臉上還是一副如同刻畫下來定了型的尊貴容色,卻迸發出巨大的力量。
徐蔚布下的符陣牽制着他的手腳,謝諒借由登雲盆對邪祟的壓制力量妄圖引走顧城主周身缭繞的黑色氣息。
那東西謝諒再熟悉不過,是冥氣。
而如此大的動作之下,歸無城滿城的人民竟無一個被影響,依舊過着他們“那一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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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攤販叫賣着炒栗子,樊樓的大廚又在出菜,連那街頭死囚游行的隊伍也在街尾冒了個尖。
徐蔚和謝諒是趁其不備才一時牽制住顧城主,由得兮烿有了下一步的動作,可自從兮烿鑽進那女皮囊的身體裏,顧心仁心性大變,掙紮的力量便越來越大,很快就要掙脫符陣的壓制。
“小仙長!”徐竹竿忽然喚了一聲,引得謝諒下意識去看他。
而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間裏,徐竹竿又一次展開了風雪境,他将顧心仁引入風雪裏,卻把謝諒關在了外面。如此一來,若真被顧心仁掙脫,他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而風雪境外的人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謝諒握着顧心仁手臂的那只手空在原地,只落下了一瓣雪花,很快就融化。
他袖中纏在白燭上的赤紅小蛇卻在此時探出了頭。
“師兄,叫他的名字,他叫阿苦!”
謝諒幾乎是帶着又一次被抛下的悲憤,喊出了那兩個字。
“阿苦!”
……
“阿苦!”
阿苦第一次被帶走的那天,牽着他鐐铐的就是那天的“師叔”。阿甜在鐵籠裏向他伸手,借由路過的片刻契機,摸到了他還算完整的手掌。
“阿苦,活下去,活下去你才能回來,你還要聽我說話呢!”
阿苦想說點兒什麽,“師叔”卻猛得拽了一下鐵鏈,他便趔趄地摔倒,還沒有起身,便被人拖行。
活下去。
阿苦心裏一直在念這三個字。
他走進了那個黑黑的屋子,把拳頭攥得死死的。
比毒蟲、猛獸可怕的是未知。
僅能勉強容納一個大人進出的房子裏沒有光亮,阿苦用手摸索着找到牆壁,顫抖着呼吸把後背靠在牆上。
屋子裏靜得可怕,只有隐隐的風聲一忽兒地吹來又吹去。阿苦抱着自己,想他和阿甜說過的話。
阿甜晃着腳丫說,等她長大了要當大王,讓小豹它們把壞蛋都咬死,把大家都接出去。
“我要找到一座不這麽冷冰冰的城,種很多漂亮的花。嗯!到時候阿甜大王封你當城主。”
“所以,阿苦,活下去,活下去你才能回來,你還要聽我說話呢!”
“我要回去。”
未知的恐懼吓,求生的欲望伴随着阿苦度過了許久,門縫漏進來的頭發絲粗細的光亮明了又暗,阿苦終于等到了開門的聲音。
有人打開了門,驚恐地看着阿苦,很快,就有更多人圍過來。
光亮打在身上有些晃眼,阿苦擡手遮擋躲閃,低下頭才發現那些藏在黑暗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距離他一步的位置,圍了一圈黑乎乎的蛇蟲鼠蟻,蠍子、毒蛇和長着很多條腿的蜈蚣還有蜥蜴。
它們背上黢黑的鱗片上泛着紅色的花紋,寫着阿苦看不懂的文字。
這些他只是看見就覺得可怕的東西,卻在黑暗裏默契地離他很遠,一動不動的,姿勢好像是恐懼,又好像是朝拜。
阿甜說過這些蛇和蜥蜴都有毒,咬上一口胳膊就會變綠,可是它們并沒有攻擊自己。
“找到了!”那些人驚恐地呼喊起來。
……
兮烿頂着女皮囊的樣子,甩開了追殺他的那些人。
令人意外地是,在她還是鳥兒的時候那封死了的出口此刻卻向他敞開着。
就好像是設這個石壁結界的人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這具女皮囊能活過來,走出去。
兮烿出去以後,沒有過多留戀,便帶着自己的本身和承載徐蔚靈識的符紙小人兒向謝諒的方向趕去。
風雪境裏的顧心仁被謝諒的一聲“阿苦”叫得面目猙獰。
他華麗的城主長袍從身上脫落,俊朗端方的面容自眉心裂開,就像是脫掉了一層外皮一樣,皮囊之下的顧心仁就是苦氏兒的模樣。
衣衫褴褛,滿身瘡痍。
在遇見謝諒和徐蔚的時候,他就給他們看過自己的本貌。
謝諒看不見風雪境裏的人,可風雪境裏的人看得見謝諒。
于是苦氏兒看到了從無己坊裏跑出來的藍色衣裙,那個女孩兒的面容帶着嬌矜貴氣和活潑天真。
苦氏兒停下了掙紮的動作,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兮烿,溝壑縱橫的臉上流過一行算得上混濁的淚。
“大小姐。”
……
刑玉在答應過阿苦要帶他上山,可她只是把阿苦丢在了山下,阿苦等了很久,一直到被牽着鐵鏈子拖進黑色房子之前,阿苦都在等刑玉在來救她,他那時候再求求大小姐,把阿甜也帶走。
可他沒有等到。
阿苦再次看到刑玉在,隔着一個厚重的箱子。
明明阿甜說過只要他在黑房子裏活下來就會被放回去,可打開門的那些人綁住了阿苦的手腳,把他丢進一個小小的箱子裏。
箱子頂部有一條小小的縫隙,留給他呼吸活着,阿苦就從這縫隙裏看外面。
那些人擡着這口小小的箱子上了山,繞了兩個彎,走過很多長滿黃色葉子的樹,穿過高高的華麗的房子。
阿苦就在這縫隙裏看到了邢玉在。
大小姐正在和人玩耍,将綴着耀目羽毛的藤球抛來抛去,她的笑聲悅耳動聽,隔着老遠傳到關在箱子裏的阿苦耳朵裏。
“快些快些,丢給我!”
阿苦想大喊,讓大小姐來就救他,問問刑玉在是不是把他忘了,可是他的口中塞着沾了水的麻布,嘴巴撐得酸疼說不出話來。
阿苦眼睜睜地看着刑玉在語笑嫣然,然後厚重的木箱子被擡進了一個大殿裏。
“師父。”
那些人把箱子重重地擱在地上,空蕩蕩的大殿裏滿是回響。
阿苦從箱子縫隙裏看到一個很高很大的人,那人坐在一個重瓣金蓮花座上,身着白衣,捏着一個十分好看的手勢,像阿娘曾經供奉過的畫像上的人。
“我們找到蠱人王了。”
那些人終于打開了裝着阿苦的箱子,将被綁住的小孩兒從箱子裏提出來,重重地推倒在很高很大的人面前。
“就是大小姐親自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阿苦倒在地上的時候,目光掃過殿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就是那天問他要不要上山來的刑玉在的四師兄刑聞,他和另外三個人錯落站着,離那大人物很近,裏面的第二個還是漂亮的大姐姐,
刑聞指着他和那很高很大像一個石像的人介紹,他是大小姐親自帶回來的。
阿苦心裏又是酸澀又是恐懼,原來刑玉在帶他回來的時候就是打的這樣的注意,就要讓他到小黑房子裏去受苦。
她從來沒想過和自己一起玩,吃她說過的那些好吃的。
阿苦很難過,就像鄰人帶走阿娘的時候阿娘說自己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那樣難過。
一種可以稱作欺騙的難過。
比漂亮大姐姐站的還高的那個人走到了阿苦的跟前,說了一些他聽不明白的話。
“師父曾經說過,南疆的土地上蠱人遍野,其中有一種人生來就不怕毒蟲,甚至可以召喚萬毒來朝的盛景。”
“這樣的蠱人,便稱為蠱人王。”
“恭喜師父,再得蠱人王!”
那四個人都向白得發光的那個坐在蓮花上的人行禮。
“師叔”也在,他也指着阿苦恭喜那個很大的人:“不枉師兄這些年操縱人心将這些蠱人全都搜錄起來,算上那個老大夫,這已經是第二個蠱人王了。”
是丁巳,教過阿甜說話的丁巳。
那拈花笑了許久的大人物終于開了口。
他盯着阿苦的眼睛看,聲音浩大雄厚,在大殿之中缭繞回蕩。
他說:“玉在的修行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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