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霜降(廿二)

霜降(廿二)

阿苦雖然不知道“師叔”他們都在說什麽, 可那發着光的大人物的這一句便是赤裸裸地告訴了他,他的存在對刑玉在來說只是一個用處,不是朋友, 甚至不是奴仆。

他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環視四周,那些人臉上都是得償所願的滿意。

“如, 是,我, 聞, ”那大人物一字一頓,像是在叫什麽名字,然後站在前列的三男一女便走到了座下, 錯落手掌行了拈花禮,“你們便替玉在留心吧。”

“是。”

那些人低着頭答應的模樣虔誠得像阿娘在禮神, 阿苦不知道他們要盯着自己做什麽,可接着從“師叔”的口中竟然聽見了阿甜的名字。

“師兄,癸午號那個小姑娘也和大小姐一樣年歲了。”

癸午號的小姑娘是阿甜,雖然她不喜歡這個名字, 但阿苦還是記住了, 他還知道自己是壬酉號,阿甜說之前的壬酉號再也沒回來, 才讓他頂了這個名號。

大人物垂眸, 面目仁慈光輝,像神人憐愛世人一樣地看着阿苦,嘴裏卻說出刺骨的話:“已然有了新的蠱人王, 癸午號便賜給刑隐吧。”

刑隐, 是那個和刑玉在最是親密的五師兄的名字,阿苦第一次怨恨自己的記性如此之好。

阿苦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活着回去了。可“如是我聞”們只是圍着他轉了兩圈, 便又将他交給了“師叔”:“他年歲還小,還要勞煩師叔了。”

阿苦才十一歲從不覺得自己年歲小,阿娘說他是大孩子了,可他沒能保護下阿娘。

他又被裝進箱子裏帶回了內坊,再見到阿甜的時候,阿苦跌坐在地放聲大哭。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大王!”

阿甜那時候臉上被小豹抓的傷已經好了些,結着長長的血痂,顏色有些黑,大約有些癢她總去搔,看着就像個猴兒大王。

“阿苦你怎麽又哭了,大王不是不許你再哭了嗎,快和我講講你今天碰到了什麽。”阿甜一邊對阿苦的眼淚無可奈何,一邊拍手慶祝着夥伴的劫後餘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阿苦是怎麽在小黑屋子裏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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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驟然想起,昨天才給了小小一陶罐的水,今日再哭剩下的幾日就會很難熬,他趕忙止住了眼淚,把自己怎麽進的黑房子,再怎麽被擡上山的經過都說給阿甜聽。

“大王,他們會吃掉我們嗎?”阿娘說過,在很南很南的地方有個村子會吃人的。

阿甜搖搖頭:“不會。”

她說她也被擡到山上過,因為她第一次進黑房子的時候掐死了一只吃了藥發瘋的猴兒,那年她才五歲。

“丁巳說過,咱們都是給山上那些人準備的‘丹藥’。”阿甜一副來得早懂得多的驕傲模樣,手卻抑制不住地要瘙癢,看着還有些滑稽。

“‘丹藥’,是什麽?”阿苦小聲的抽噎也漸漸沒了聲音,他仰着頭望向阿甜大王,迫切的知道這個可能會決定自己和阿甜命運的詞意味着什麽。

阿甜清了清嗓子:“咳咳,山上的這些壞蛋一輩子都在忙一件事,他們想成仙。”

丁巳來歸元城的時候已經很大年紀了,他知道好多外面的事情,也和阿甜說過。

他說世人多艱難,故而求長生。只是長生之道并非是人人都能領悟,丁巳曾經醫過一個因為沒有成功從而腦子也不再清明的人,他們這樣的人渴望成仙,就像阿甜想吃果子一樣。

所以山上的壞蛋想出了辦法,他們把活人捉起來,煉成“丹藥”給自己吃,吃了就能多領悟一點。

至少丁巳是這麽說的,阿甜也是這麽和阿苦說的。

“那些小黑房子就是‘丹爐’,丁巳說的。”阿甜說了好多好多,把阿苦吓得又想哭了。

“大王,我們還是要被吃掉嗎,我不想被吃掉!”他嗚咽着,十分懼怕,抓着鐵籠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去。

可阿甜卻一跺腳:“都和你說了不會被吃掉,‘吃’只是一個說法,我也不知道我們會怎樣。你別哭了,我聽他們說,一直到十五歲都不會有人來‘吃’我們的,你和我,都是非常寶貝的‘丹藥’。”

阿甜經常在出小黑房子的時候假裝暈倒,便總能聽到一兩句不該她聽到的話,她每一句都記下來了,只是以前沒人說,現在有阿苦了,她想說就說。

“那不寶貝的‘丹藥’呢?”阿苦又不哭了,大王說不許他哭。

阿甜指着長街兩邊間或空蕩蕩的籠子:“有的被阿豹吃了,有的死掉了。”

“這是第三只阿豹了,壞蛋連阿豹也要‘吃掉’的。”

阿苦還是不明白壞蛋是怎麽“吃”自己的,但是大王說他十五歲之前不會有事,那他還有四年可以活。

他終于開心地笑了,和阿甜大王一起隔着籠子罵“壞蛋”,長街上沒有人管,他說得多大聲都不會有人來罵他,不像阿娘,罵人不許,吃飯時候說話也不許。

可是阿苦忘了一件事,他是可以活着,但不是舒坦地活着。

很快他又被帶進了黑房子裏,房子裏不再安靜,有爪子摩擦牆壁的聲音,阿苦把偷偷藏在衣服裏的鐵片拿出來,那是阿甜大王磨了好久才磨出來的,大王說阿豹吃了藥就會瘋狂,只要割開它的皮膚放血它就會失去藥力虛弱地昏過去,這樣就不用殺阿豹了。

畢竟阿豹其實很乖,它總是把爪子伸在鐵籠外面歪着腦袋聽阿甜和阿苦說話,像山下人家乖順的貍奴。

“阿豹!”

阿苦舉着貼片顫抖着,阿甜大王說阿豹即便是失去理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會狂吼着回應。

可他沒有收到回應。

阿苦的小腿肚猛的一痛,像是被爪子狠狠地割開了。那爪子小小的,不像是阿豹的大腳掌。

鮮血順着小腿往下流,阿苦連站都站不穩了,他聽見了那東西的叫聲,尖利悠長。

是一只發了狂的猴子。

阿甜大王從來沒說過這種東西應該怎麽面對,她告訴阿苦打老虎要抓着它的後頸皮囊,打蛇要砸七寸。

還有和人搏鬥要直捅心髒。

殺人的辦法是丁巳教的,阿甜說自己是寶貝的“丹藥”,還沒碰到需要殺人的情況。

可是黑房子裏的猴子此刻卻随時都要取他性命。

不能死,要活着,回去聽大王說話,那樣她就不疼了。

阿苦揮動手裏的小小銅片,閉着眼睛大叫起來,分不清方向便胡亂捅出去。

猶如破曉的光再次照進黑房子裏的時候,阿苦虛弱地坐在地上,身旁是幾乎和他一樣高的一只瘋猴兒的屍體。

而在周焜的視角裏,他分明看到了有黑色的東西從瘋猴兒的身上飄出來,飄進了阿苦的傷口裏,那傷口便立刻由鮮血淋漓轉為黑氣缭繞。

這種黑氣他見過,在梁老伯的院子裏,師兄說過,這是不該死而死之人留下的怨氣,喚作冥氣。

猴兒不是人,猴兒也有怨氣。

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阿苦的身體可以吸收這種冥氣,甚至那傷口都在以可見的速度愈合。

開門的彌陀山弟子見怪不怪地把他拖出來:“果真是寶貝。”

然後把阿苦又丢回了長街裏。

這一回的阿甜并不好受,她把自己保命的家夥什給了阿苦,于是胸膛被牛頂出來一個窟窿,汩汩地流着血,

“大王,大王,你不要死!”阿苦又哭了,哭得虛弱躺着的阿甜忍受不了開口:“死……不了。”

阿甜的胸也有冥氣缭繞着,只是因為傷口太大一時半會兒恢複不了,她大口地喘着氣,疼到說兩個字就要停頓一下。

“好,大王你不要死,我也不要死,我們一定能出去的!”

……

情況緊急,周焜再也沒有功夫一字一句地将給謝諒聽這些事情的經過,他走進陣眼,咬破自己的手指,承載記憶的血液流進地上的響蛇陣裏。

那頭的赤紅小蛇咬了謝諒的指尖,兩股血液在響蛇身體裏交彙,小蛇身上冒起火光,燃燒着化為灰燼,周焜以身入陣,将自己化為響蛇陣的本身,于是和響蛇陣相連接的謝諒一瞬間感受到了來自周焜的那種萬念俱灰的悲傷。

“自在彌陀山的人通過讓人和野獸殘殺來吸取冥氣修煉,這就是裴抱月說的第二種蠱人。”知道外面情況驚險,周焜語速極快地把裴抱月說過的話都轉述給謝諒。

修道之路艱險,得道更是艱難,即便有人護法,跨過界關仍是一道坎兒。

而大彌陀山的人便建了一座收容孤兒的城,再暗地裏将蠱道施展到人身上,把人當作自相殘殺的蠱蟲,從而找到象征王道的蠱人,以蠱人身上積累的蠱力為引,助自己修行。

大彌陀山的掌門可稱為仙,大約就是采了那叫丁巳的可憐人身上由冥氣凝結成的蠱力。而像阿甜這種不是王蠱的蠱人,也可以助其他弟子修行。

這便是當年自在彌陀山獨尊南疆、繁盛之時甚至可與塵明山并立的秘密。

他們身上流淌的不是靈力,是活生生的人命。

顧心仁就是當年逃過一劫的蠱人王阿苦,他必定和自在彌陀山的滅門慘案有關,可關在妖塔裏幾百年的魇妖要交給阿苦什麽東西呢?

此刻,徐蔚把顧心仁關在風雪境裏他們接觸不到,謝諒心下無計發了狠,咬緊了牙:“徐蔚,出來。”

風雪境沒有回應。

“你不出來我也會和兮烿撞進去。”

他說到做到,正要喚兮烿,半空飄落一瓣雪花。

徐竹竿讓人生厭的聲音又和冷風一起傳來:“受傷了怎麽辦,好好一個小仙長,也不知哪兒學來的無賴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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