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霜降(廿四)
霜降(廿四)
沖進來的看守弟子們祭起劍陣對狂暴的獸群進行清剿, 在“丹房”躲閃的所有蠱人也都被迅速帶走。
阿甜被當成阿苦帶回了內坊,而阿苦則被幾個人又裝進了箱子裏,晃晃悠悠擡上了山, 交給了另一群衣着更加華貴的內門弟子。
已然暮色至箱子被放在了某處許久,阿苦在驚恐不安裏靜靜地抱着自己坐了一整夜, 等縫隙裏又照進來天光的時候,才知道是天又亮了。
天一亮, 很快就又有人擡着他往更上面的山上走, 走到最後終于打開箱子放他出來,這一回沒有箱子也沒有鐵鏈只有兩旁看守着的十幾個人,他終于能像個人一樣走出來。阿苦努力學着女子的步态行走, 低着眉還是看見了他曾經見過的人。
他看見刑隐了,幾年不見刑隐還是那副模樣, 身姿卻添了幾分成熟在,刑玉在也在他身邊談笑,當真是郎才女貌,璧人一雙。
刑隐穿着一件很好看的繡着金蓮的禮服, 頭上也戴了更加華麗的金冠, 腦後垂了姜黃兩穗纓子,先前的箭袖也變成了廣袖, 端莊大方, 十分有仙山風度。他的佩劍上墜了珠玉,劍身刻着字,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大殿上不見人影的名不見經傳的弟子了。
一片潔淨裏, 刑玉在被他路過的髒兮兮身影熏到了, 高貴地擡手扇風,說自己受不了這味道就不陪着師兄看下去了, 便不由分說地轉身走了。
阿苦低着頭,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有人引着他到了一處高臺下方的臺階處,高臺上有“師叔”們在念着阿苦聽不懂的經文,這裏周圍空蕩浩大,像是個祭臺。
一陣吟唱之後,有人來禀報,說是掌門自在仙尊已經頌過經文,這廂可以開始準備了。
于是來了人将帶他去了一處偏殿,殿內放了水和衣衫,鎖上門由他沐浴更衣。殿外有十幾人守着,想逃都沒處逃。
雖然山上的人都只看到過阿甜臉上帶傷髒兮兮的模樣,可阿苦還是不敢洗得太幹淨怕被人認出來,只淨了淨五官處,還松了頭發遮擋臉龐。
殿內擺着一件繡金的祭袍,大得能擋住他的手腳和全身,像是一個要包在他身上的裝飾物。阿苦剛要拿過來換上,祭袍後面竄出來個人,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這聲音的主人片刻之前剛剛說過嫌棄他周身臭熏熏的話。
阿苦瞪大了眼睛不敢信,刑玉在卻飛速拉着他跑到了祭袍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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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大的小天地裏有一個正在緩慢開啓的冒着金光的陣法,刑玉在一把将他推進去:“別出聲,下了山你就往北跑,越遠越好,最好跑到中洲塵明山,那裏的人可以保護你。”
陣法緩緩啓動,阿苦顫抖着聲音叫了一聲:“大小姐。”
“是我啊,你救過我。”
他就知道,那年劍光裏救過他的少女怎麽可能會把他送上死路,怎麽可能會嫌棄他一身腥臭。
刑玉在顯然沒預料到,也驚訝住了:“你是那個小孩兒?”
阿苦點了點頭,突然又後怕起來,他才是指定給刑玉在的那個蠱人王,若刑玉在知道了還會放他走嗎?
可刑玉在片刻都沒停下,捏着手訣加速陣法:“是你更好。你下了山有人接應你,拿上東西便跑,聽見了嗎?”
阿苦一腳從傳送陣裏踏了出來,拉住了刑玉在的胳膊:“大小姐,我求求你先去救阿甜,她才是今天給刑隐準備的‘丹藥’,她還在內坊,你救她出去,好不好?”
殿外傳來敲門聲,有人在催問好了沒,還有刑隐的聲音說不急要準備得幹淨些,仿佛是在拖延時間。刑玉在一把又将阿苦推了回去,相似的年紀她比阿苦高了一個個頭,阿苦掙脫不得。
“你先走,你走了以後我再想辦法。來不及了,快走!”
阿苦搖着頭放心不下:“可是阿甜她……”
刑玉在索性給他下了個噤聲咒,又繞過去将祭袍穿在了自己身上,振臂擋住了阿苦,不去看他。
金光四起,傳送陣已然完全展開,只消片刻便能将阿苦從這間屋子裏、從萬惡的內坊裏、從不見見日的鐵籠裏救出去。
“你放心,你說的那個人,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就算我想不到辦法,你也可以在塵明山學成了來救她。所以你一定要逃出去。”
“我聽師兄提起過,你就是那個幾百年難得的蠱人王,他們會留着阿甜等你回來自投羅網。所以,阿苦,要麽跑得遠遠的別再回來,要麽就變成比這山上誰都厲害的仙,殺回來救她。”
“對不起,我去找過你,師叔說你已經走了,我不知道是這樣的,害你吃了這麽多苦。”
“是我的錯,快走!”
阿苦終于又看見光了。
……
謝諒正陷入顧心仁腦海裏的回憶,徐蔚一直收着的那個寫着“死囚”的木牌子猛得震顫起來,自激發着溫熱的光。
那個叫刑隐的年輕人在大師兄那裏吃了閉門羹,渾渾噩噩地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撞見了這個山上最光彩明豔、最活潑天真的刑大小姐,刑玉在問他:“師兄你在發愁什麽呢,是我爹又責罰你了嗎?”
師父沒有責罰他,師父只是告訴了他一個真相,而他無法撼動這個真相。
刑隐搖了搖頭,他不敢說。
刑隐覺得自己有罪,他們竟然将另一個蠱人賜給了自己,有朝一日他也要像大家一樣背負人命了。師兄們竟然說這是他們都不曾有的“恩賜”,就因為玉在師妹高看了自己。
師姐偷偷告訴過他,那還是個小姑娘,和大小姐一樣的年紀。
刑隐不顧一切地努力過,可除了挨一頓打和以後不許下山的禁令後,便只有大師兄說服他的那句話。
大師兄說,如果他不要,這蠱人興許會給別人,也興許會被草草處理掉。
刑隐終于還是點頭了。
最起碼他要了,這就是山上給他準備得“丹藥”,不到年歲,那個小姑娘便不會有事。
如此煎熬三載,所有人都說,刑隐的臉上已經滿是穩重了,說他是天之驕子,說他可以與大小姐雙劍合璧。
可刑隐知道,即便他現在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也只不過是師父為了維持他心性暫時做下的決定,日後的某一天,他的手還是會沾滿鮮血。
他不想做天子驕子了。
刑隐不是被父母抛棄的,他知道自己的爹娘是在災年裏餓死的,他還知道阿娘阿爹從教書先生那裏偷聽來然後告訴他的“性本善”的道理。
他終于敲開了刑玉在的房門。
若這山上能有人能做成此事,必得是師父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師兄,你應當早告訴我。”刑玉在比他想象得還要冷靜,她是作為下一代掌門人來培養的,即便是外在如何嬌慣,心性卻是比誰都堅韌。
刑玉在只是喃喃自語:“我就說,怎麽會有人不說一聲就走了呢。”
無論是誰,她都想救下。
那之後,刑大小姐和她的五師兄便更加形影不離,他們秘密調查、暗中謀劃,終于在刑隐要接受“天賞”恩賜的這一天,救出了一個刑玉在原本就很想救的人。
木牌上記憶的最後一幕,是站在屋門外的刑隐眼中看到的陣光裏穿着祭祀長袍一身驕傲的刑玉在。
……
阿苦順利地逃到了山下,他原本想去拿大小姐留給他的東西,可他害怕刑玉在的計劃已經被發現了。
他換了一條最為曲折的路,向西走過,踏過漫漫高山、皚皚風雪,從西域又向東北,自北境入中洲,見到了刑玉在說過的塵明山。
四洲十三山,塵明天上天,大小姐說過,他只要修成了比自在彌陀山上的人都厲害的仙,就可以回去救阿甜了。
阿苦相信大小姐。
謝諒從回憶裏醒來,望見滿目風雪,早已是不同心境。
師父和師叔們大約那時也很為難。
他是記得的,塵明山光輝之下也曾艱難數載,他的師父和師叔們總是外出行走,再帶着滿身的傷回來。
四洲十三山,他的師父堪為世間第一仙,可中洲并不比哪一個要天生安寧,天災人禍,八荒多艱。
塵明天上天,這天是他們一手織就的遮風擋雨的天。
謝諒甚至有些自私地想,幸好。
徐蔚見他睜眼,将方才木牌上的見聞一一說給他聽,而與謝諒相連的周焜也很快知曉了師兄和徐蔚在外面看到的一切。
他們還有一事不明,便是當年阿苦從塵明山上下來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才叫歸元城變為如此境地,才叫曾與塵明并輝的自在彌陀一朝滅門。
姜淵當年确實教了,但三五年的光陰,阿苦即便天資聰穎,也不會有如此實力。
更何況如今的顧心仁,尚未得道,仍不為仙,哪堪與當年的自在仙尊匹敵。
顧城主漸有醒轉跡象,徐蔚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謝諒扯了下衣角也只是笑言:“不怕,他若真是要對我們做什麽,為什麽還要千方百計地演八張村那一出引我們進城呢?”
他們便只是看着,看着顧心仁睜開眼眸,好似看着一個孩子如何從地獄撲進漫天的風雪裏。
“古仁師弟,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謝諒慎之又慎地喊了他一句“師弟”。
周焜自然也聽見了。
謝諒記得,姜師叔的那個一半徒弟不喚作“顧心仁”,他叫“古仁”。
這個名字還是師父取的,他倒是不清楚這人的本名叫做“阿苦”,只知道師父說“襲風以古,懷心以仁”,取了這名字。
現在想來,這脫身于“蠱人”卻期望切切的兩個字,其實是塵明山上的長老師父們對他的願景。
願他脫胎換骨,仍懷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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