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霜降(廿五)

霜降(廿五)

謝諒指着兮烿向古仁解釋:“頂着這張面皮的是我師父留下的神鳥兮烿, 師弟,刑玉在不是在東洲嗎?”

若按當年事,該是阿甜被制為“丹藥”, 而阿苦悲憤之下下山屠城,獨獨留了曾有舊日情誼的大小姐一命, 劫難之後刑玉在出走東洲創下小彌陀山。

不該是古仁守着一具沒有精魂的紙皮囊,妄圖再見大小姐一面。

大約是“師弟”兩個字觸動了古仁的心弦, 他刻意撐起來的城主風姿都随着腰背漸漸軟了下去, 他從兮烿身上挪開眼睛,叫了一聲謝諒。

“師兄。”

印象裏他這麽叫的時候,只能得到一句“你不要喚我師兄, 我比你小呢”。那時候謝諒還小,不許他叫師兄, 總是以姜淵沒有收他為徒做由頭和人鬥嘴,心裏卻比誰都更加盼着他來找自己玩。

這聲稱呼,隔了幾百年。

“師兄,我沒力氣了, 你湊近些, 我講給你聽。”他像是很喜歡這個稱呼似的又柔聲叫了一遍,古仁殷殷看向謝諒的眼睛, 一身周焜描述過的瀕臨絕境走投無路的哀傷。

謝諒想起當年事又落入憐惜的心境, 剛要靠近,徐竹竿卻先他一步蹲在了古仁的面前:“他也沒力氣了,你講給我聽吧。”

其實靈氣熹微難以為繼的應該是徐蔚, 他雖天資聰穎, 但靈氣這種東西是要積攢的,沒有積年累月的根底, 換做是誰都不行。

風雪聲已經小了。

“你是誰?”古仁忽然笑起來,笑裏帶着苦和嘲弄,讓人居然夫人奇怪的是,他對徐蔚說話,眼神卻還朝向其身後的謝諒。

徐竹竿心感不妙,高喊:“小心!”

果不其然,半空驟然凝結一把氣劍,劍尖直沖謝諒而去,幸而徐蔚及時察覺,在風雪境裏使出極快的步法出現在了謝諒前面。

然後揚手用什麽東西擋了氣劍一下,那劍便立時碎成冰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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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看時,才知道徐蔚拿着擋了氣劍的正是他一直收着的“死囚”木牌。那小木牌上閃着金光,好似當年禮服上繡着的金蓮。

再一看去,滿身瘡痍的古仁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為擋這一下,徐蔚支撐風雪境的最後一絲氣力也消耗盡了,被氣劍的餘力擊倒,直直地砸向謝諒,被踉跄扶住。

風雪散盡,城中戲正唱到死囚游行這一出,那白了胡子帶着鐐铐的老人家仰頭看了看天,當真是起風了。

城還是那座城,這長街兩側的店鋪卻消失得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的沉重鐵籠。

而那些白日裏拿了身份牌演戲的,此刻還停在鐵籠裏對談歡笑。

大廚手裏掂着鐐铐翻炒,賣炒栗子的筐裏是血與肉,面攤老板扯着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腸子,布店小二捧着一張人皮滔滔不絕。

遍地屍骸,冥氣盈城。

而古仁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護着他?”

“為什麽不收我!”

“為什麽不教我!”

“為什麽不救我!”

……

阿苦跋涉千裏遠上塵明,昏倒前的最後一刻見到了姜淵。

姜淵少年心性尚重,不似如今孑然一身不沾風雪,那時候還是願意管一管閑事的,慈心發作,便将他帶回了山上交給了尹星河,因為挨了兩句“這時候又來求我”的數落,又賭氣許久不去星河殿

而阿苦就這般在星河殿住下,昏迷之中有人替他療傷,還有人把他丢進一口大鍋裏,身邊咕嘟嘟冒着熱氣,阿苦卻只覺得周身溫暖,像從地獄裏爬出來一樣。

他恢複精神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看見的是尹星河,阿苦謹記大小姐的囑咐,便撲騰一下跪倒在地:“求您收我為徒,我要去救人。”

救人是尹星河所懷醫道的本分,尹星河本打算留他下來傳授一二,可阿苦開口便要學殺戮之法。

他說他要殺回自在彌陀山去,救自己想救的人。那山上壞蛋多,他得變得比他們都厲害,才好殺進內坊,救下阿甜和阿豹。

尹星河一生以丹藥為伴,性情古怪不願多生事端,便以自己要閉關為由謝客,請人将他交給了四長老。

“求您收我為徒,我要去救人。”

阿苦要和四長老學的還是殺戮之法,紅衣裙的小姑娘躺在樹上打盹兒,代為拒絕他的是詹古,他說武道之義本不在殺戮,阿苦心裏仇怨太重,就算師父肯教,他也只會走火入魔。

塵明山的二長老甚至都沒見他,只派了弟子出來說他也在閉關就把人打發走了。

他最後去見的是四洲第一仙,塵明仙尊風不疑。便是因為風不疑,塵明山硬生生在四洲分立的情況下硬生生從當中劃出一塊,獨在四洲之外。

阿苦初見風不疑,并不在聞仙殿上,那人渾不似自在彌陀山上的金光大人物一般的氣派陣仗,他就蹲在後山的藥田邊上,一身白衣沾了塵泥,身後跟着一個蘿蔔大點兒的小孩兒,兩人歡笑着一個挖坑一個埋土地在種靈草。

“求您收我為徒,”阿苦頓了頓,不再求殺戮之法,“求您幫我救人。”

風不疑便沖他笑了笑,那笑容裏揉進春風細語,阿苦此生再沒見過如那般的仁慈。

他想,這便是仙人吧。

可是仙人并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只是扭頭問了問自己身後跟着的小蘿蔔。

“要不要有個師弟陪你呀。”

小蘿蔔癟癟嘴,仙人便對他搖搖頭。

阿苦上了塵明山,可塵明山上卻沒有人要收他為徒,人人都知他是從自在彌陀山逃回來的蠱人,若收了他,塵明與自在彌陀山為敵,那因塵明而定的中洲和南疆便再無寧日。

可大小姐明明說過,他上塵明山才能學成大本事回去救人。

阿苦不死心,從後山回來之後,他去了這山上的最後一座主殿。

他跪在碧靈殿前,一句一叩首,把自己的腦門磕破了流出血來,洇紅了剛砌成的玉階。

“求您收我為徒。”

“求您收我為徒。”……

若這山上還有一絲機會,那只能是那個撿了他上山的五長老碧靈仙尊姜淵了。

阿苦磕得自己滿頭是血的時候,那拿着玉笛的碧青色衣衫少年才從殿裏伸着懶腰出來,見他就驚訝出聲:“我睡得深沉你進去喚我便是,何苦折磨自己,塵明山上可沒苦修這一套。”

說來可笑,自在彌陀所信仰的“佛”道以苦修立身,卻無人知曉這苦都是有人替他們受的。

衆生皆苦,而彌陀仙不在衆生。

阿苦大喜過望,又磕頭問姜淵願不願意收自己為徒。

姜淵轉了轉笛子,只冷言說到:“塵明山弟子外天地而不跪。”

阿苦努力用自己從阿甜那裏學來的學識理解這句話,欣喜地想喊一句“師父”,可姜淵面色一變,扭頭便走。

“我不做你師父,你快去找我師兄治傷,別再折騰自己了。”

問遍衆人,只有姜淵同他多說了幾句,阿苦不敢死心,便日日來碧靈殿。時間久了,姜淵也不說教他,卻允許他在自己練功的時候一旁看着。

慢慢的,碧靈殿的偏殿甚至有了一方小床,姜淵還總是時不時地“落下”什麽“不太寶貝”的丹藥。

阿苦便在這時不時裏學了好多,同時他發現,那幾個咬死了不收他為徒的長老仙尊,也都不排斥他在旁看着。他甚至常常去聞仙殿的桃林裏,撿一根樹枝比劃自己從詹古那裏學來的劍法,總能得到那白衣仙人的一二指點,塵明仙尊甚至還給他取了新名字叫“古仁”。

襲風以古,懷心以仁。

同樣碰碰嘴皮的兩個字,偏偏碰出了不同的殷切。阿苦喜歡這個名字,于是他人喚時,他總是高高地應聲,他是古仁,但不是南疆那個受盡千般苦的蠱人了。

小蘿蔔還分了東西給他吃,只是總要裝作兇神惡煞,頂着一張稱得上極為可愛的小臉威脅他不許“雞魚”自己的師父。

得塵明五聖和仙人指教,古仁學了好多東西,可沒有一個人教他殺戮之法。古仁心裏明白,他若是只會制符、煉丹、耍樹枝,他便救不了阿甜。

支撐他堅持下去的,便只有阿甜。

得益于塵明山的庇護,古仁甚至還能收到從自在彌陀山寄來的信,那信上寫他是外出來交游的外門弟子,請塵明山看在兩山情誼的份上照顧一二。

古仁知道這是南疆的那群人不想和塵明山撕破臉面,沒有明着要人卻好似生怕他成為塵明山的“丹藥”。古仁從不擔心這些,塵明山光明磊落,哪會龌龊于斯。

可他在山上活得越安寧,心裏便越惦念阿甜。

大小姐救下阿甜了嗎,他們真的會讓阿甜繼續活着來牽制自己嗎?

古仁活着,卻心如刀絞,他不止一次地求姜淵教自己真正的本事,不止一次地求塵明仙尊和他去南疆救人。

可那仙人笑而不語,姜淵也只是告訴他:“師兄他不會出山的,你別問了。”

然後照舊教他布陣,和一些他那時候覺得無甚用途的東西。

他便這樣在塵明山待了三五年的光陰,一直到收到一封來自刑玉在的信。

……

謝諒在城內望去,舉目荒涼,原來以為無己坊才是真正的內坊,如今看來那裏只不過是古仁藏匿紙皮囊的居所,而這一座城都是被繁華掩蓋下的瘡痍。

他記得當年古仁拿着一封南疆來信到聞仙殿見了師父一面,第二日姜淵來求林威棣主持拜師儀式,碧靈偏殿住着的那個個子已經抽長的青年卻不見了蹤影。

再便是不久以後,姜淵一身疲累地從南疆回來,閉殿不出。

師父說那個總是吃他糕點的哥哥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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