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霜降（廿六）

霜降（廿六）

“師兄！”

謝諒又聽見一聲師兄, 只不過這次聲音的主人是周焜。

他又急切地喚了一聲：“師兄，我能看見了。”

此刻謝諒所在的歸無城顯現原樣，而在虛無地裏的周焜周遭光影迅速輪換, 他看見少年拿着信急匆匆地下了山，跋涉千裏又回到了歸元城前。

他還看見古仁的腰上挂着一枚塵明山的木制山牌, 師兄告訴過他，這東西只要燒了, 塵明山上鎮守的人便會立刻得信來救。

此時的他, 便不再是當年那個無依無靠命懸一線的蠱人小孩兒，他穿着群青間雪色的山服，他是塵明山的弟子, 古仁。

古仁一手拿着信，一手握着姜淵給他的無名劍, 在八張村外的懸崖處站着，遠眺城門，遲遲沒有動作。

而歸無城的滿目蕭索忽然好似破開了個口子，從口子裏沖進一陣白光, 白光走出來四個年輕人, 為首的那人握着骨杖，停在離謝諒三五步遠的地方遙遙見禮。

便是在這紛亂瘡痍的城中, 裴抱月依然堅守着骨血裏的東西。

“定骨山孤門弟子裴抱月, 見過諸位道友。”

裴抱月向身後指了指跟着自己的三個年輕人，俱是一樣的山門打扮，手裏握着式樣有些微不同的骨杖, 一個個神情嚴肅。

“這是我獨門、老門、病門的三位師弟, 許知，趙壽, 陳相依。”

那日謝諒被徐蔚救走之後，周焜和他們纏鬥許久才知是場誤會，這些事情後來也都告訴了謝諒。

裴抱月便是那給了三顆烈炎髓的人，謝諒撐着徐蔚站在當街，不想與外人打交道此刻卻也只能硬着頭皮應了聲。

“這位道長怎麽了？”裴抱月湊近了要看徐蔚的情況，謝諒立刻就有後退的架勢，他見勢便立刻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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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怎麽進來的？”謝諒問。

裴抱月望了望無力起身的徐蔚，又看了看緊盯着自己滿臉警戒的謝諒，一五一十地說來。

那日他們将苦氏兒救走之後，裴抱月本要回山門禀報，但因放心不下周焜的傷勢唯恐誤了兩山情誼便悄悄一路跟着，看見謝諒他們進了城以後要再要跟過去，這城門便鎖上了。

而這期間，歸元城的大門再沒有開過。裴抱月不知此城根底，便等在城外。

一直等了快兩日都不見人出來，裴抱月他們一邊向山上報信，一邊打算破城門進去，卻就見此城上方萦繞一股破敗之氣，他們手中的骨杖铮铮作響。

裴抱月心知不妙，便立刻帶着三個師弟要進城，可這繁華之城和破敗之氣上方竟然籠罩着一個巨大的結界。

四人使出全身功法均打不破這結界，方才結界似有異動，他們才借機打破了一個小口子，沖了進來。

誰知城中竟然是這副情形。

裴抱月望着一衆腸穿肚爛的人群，望着滿目的鐵籠，低下了眉眼。

裴抱月口中的異動，應當便是古仁沖破風雪境之時，讓謝諒疑惑的是，他們明明在城裏看着每日有外來者進出，甚至還有一條無名坊供外客買賣，為何裴抱月卻說城門緊閉？

“周焜，你能進去歸元城嗎？”謝諒對着自己的肩膀出聲，詭異之舉把裴抱月驚着了，但他無意解釋，只覺得歸元城和歸無城有聯系，周焜只有進去了才能知道真相。

“師兄，我進不去，這裏的城門開着，但是像有結界一樣。”周焜的聲音從靈識內傳來，只有謝諒能聽見。

“而且，”周焜接着說，“古師兄不見了。”

依照推斷，虛無地的光影變幻，連接的是古仁的記憶本身，周焜進不去，便是他不想被人看見。

而那段不想被看見的過去，恰巧就是歸元城變為歸無城的原因。

原本裴抱月也進不來此城，可古仁沖破風雪境之際，定骨山的弟子們便借着結界動蕩進來了。

若是他們在歸無城裏弄出來些動靜，擾亂古仁的心緒，周焜說不定就能趁虛而入。

但如今徐蔚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算有兮烿助力，謝諒自己也沒把握做到。

他需要裴抱月的幫助。

謝諒扶着徐蔚趴在自己的肩上，勉強見了個虛禮：“有一事，想勞請裴道長。”

“兩山之誼如昭日月，小道長但說無妨。”

謝諒道謝後提起正事。

“我姓謝，”他又指了指徐蔚，“此人姓徐，亦是塵明山弟子，我們還有一位同伴叫周焜，裴道長見過的。”

裴抱月點頭：“我與周道長曾有一面之緣。”

徐蔚趴着，悶聲咳了一下，謝諒猶豫了片刻，看着徐蔚開口：“他剛剛為了困住這城中亂相的為禍之人靈力耗盡，裴道長可有滋補靈力丹藥？”

裴抱月立馬從那名叫陳相依的師弟手中接過法寶，倒出來一顆金黃的丹藥遞給謝諒。

“此物是定骨山病門長老所制靈丹，雖比不上星河仙尊的仙藥，但可拿來救急。”

謝諒接過丹藥，手指撐着徐蔚的眉心，再将丹藥塞進他的嘴裏，見他手腳逐漸轉熱，這才一邊又伸手半抱他一邊接着說下去。

他說周焜被那為禍的城主擄走藏在了心境，無論是要救周焜還是要破此城，都要先設法擾亂城主的心緒，待其分神之際方能成事。

謝諒說完這些，接着補充：“此地原來歸自在彌陀山所轄。”

“大彌陀山？”裴抱月聽過彌陀山的變遷，只是此事年歲久遠，雖聽過但也只當是個傳說。

南疆這片土地上，早就不見大彌陀山的蹤跡了。

謝諒點點頭。

“個中內情我一時間難以說清，請四位道長幫我做一件事，給周焜争取時機。”

裴抱月爽朗答應，聽罷謝諒安排後，便命趙壽往南，許知往北，而自己獨身去了城東先前城主府的位置，留陳相依在原地，跟着謝諒他們。

“兮烿，你去西方吧，他有我照顧着。”謝諒看了眼徐蔚，把兮烿也支去幫忙。

兮烿應聲，頂着刑玉在的面容西去。

照理說，定骨山來的四人配合更默契，去往四方去其實更加穩妥，謝諒擔心兮烿剛剛恢複撐不了太久，便說自己和徐蔚無事，讓姓陳的那個小師弟去西邊幫忙，可陳相依卻低下了頭。

裴抱月單單把他留下，因為心裏知道這幾個人能獨自在城中撐了将近兩日自有一身本事，做此安排求的不單是謝諒和徐蔚的穩妥。

謝諒心領神會，便把他叫過來，請他看一看徐蔚的情況，陳相依的手剛要摸到徐蔚的手腕，竹竿一樣的人物便咳嗽着有了動靜。

“我好了許多了。”

他挑了挑春風一樣的眉眼，從謝諒懷裏起來，說自己已經沒什麽事了。

陳相依方才掀開了他袖口的衣服，裏面那原本黑紅的符紋如今鮮紅一片，隐隐只剩一絲絲的黑。

徐蔚說，方才他替謝諒擋劍的時候不光看到死囚木牌閃着金光，還看見從胳膊上的符咒下面鑽出來一股若有若無的黑氣，和金光糾纏在一起，幫着他迎了一擊。

“木牌呢？”

破敗之相顯現之後，街頭的人還在游蕩，可徐蔚手裏的木牌不見了。

緊跟着消失的便是古仁回蕩着的控訴一般的聲響。

就好像他把這座城還給它應當有的模樣。

徐蔚摸了摸身上沒找到，恍然大悟一樣看着謝諒笑。

“你笑什麽？”謝諒被他看得不自在，又不敢真的站得遠了，怕徐蔚一個脫力又栽倒。

徐蔚看了看天，喟嘆：“你那個師弟，心機頗深。”

陳相依聽得雲裏霧裏，謝諒卻好像明白了。

“你是想說，古仁根本不打算殺我。”

徐竹竿點了點頭。

費盡心機要殺謝諒，怎麽會折騰半天只是喊了兩句狠話，搶走了塊木牌子？

話語間陳相依指着天叫喊起來：“裴師兄他們開始了。”

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各射出一道帶着寒色的光，而片刻之後兮烿也反應過來，從西面以赤色光芒接應，在歸無城的正上方，結成一個碩大的冰火相接的陣法。

“此陣便是定骨陣，原先為超度亡靈之陣，也可用于鎮壓邪祟。”

裴抱月是胸有千秋的，謝諒只讓他們往四處去鬧出來些陣仗擾亂古仁的心緒，卻不曾想他直接祭出了定骨山的獨門陣法。

謝諒在看到過一個傳聞，說南疆的土地都被一個大陣籠罩着，定骨山便是其陣眼。

若此言為真的，那麽大陣一定就是定骨陣。

冰藍色光芒的陣靈凝成琉璃一樣的結晶從頭頂穹廬灑下，像是北境的鵝毛大雪，落下就要成滿地的雪白。

可那雪花一樣的陣靈卻沒有落地，它們朝着這城裏每一個掙紮痛苦着的蠱人飛去，消融在古仁從自己身上割下人皮制成的紙皮囊的腦後。

那扯着腸子、扔着眼球、揮着鐵鏈的人們一瞬間像是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謝諒沒有提起過舊事，裴抱月只看了一眼就好似明了這一切，他看穿了紙皮囊下冤魂的痛苦。

就好像，他們經常做這樣的事情一樣。

陳相依解釋說，定骨陣能超脫他們的靈魂，解除他們的痛苦。

而被超度的靈魂會随着陣靈一同消散。

可城裏的衆人卻都只是呆站着，并無半分消散的跡象。

可叮叮當當的陣靈降落聲裏，謝諒又聽見了鐵鏈的聲音。

那些被定住的人，又開始動了。

他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一個一個雙眼無神，若行屍走肉一般，從四面八方向謝諒靠近。

定骨陣并沒有像陳相依說的那樣超脫他們的靈魂，解除他們的痛苦。

他們拖着鐵鏈，變成了一群更加陌生的家夥。

而定骨陣的冰火穹廬從中央開始裂出縫隙，在那些縫隙裏，無數黑色的觸手扭動糾纏着，不死不休。

被這些黑色感染原本冰藍色的陣光也逐漸變得晦暗，籠罩着歸無城的穹廬仍在，只是變成了天大的一張黑色的細密的網。

謝諒、徐蔚和陳相依背對站着，周焜那邊自然也聽見了此處的動蕩。

“周焜，你怎麽樣？”謝諒問肩頭。

周焜的聲音隔了好久才傳來，他像是在難忍地痛苦掙紮：“師兄，我的頭好痛。”

他正在經歷着極大的痛苦，謝亮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奇怪的是，這呼吸聲竟然逐漸弱去，謝諒如何叫他姓名都收不到回應。

一直到呼吸聲幾乎沒有的時候，周焜才開始喃喃自語。

“我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