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霜降(廿七)
霜降(廿七)
周焜低頭, 發現自己身上環佩琳琅,他伸手甚至能摸到木制山牌上的“塵”字花紋,還發現了袖中藏着的一枚玉笛。
懸崖邊上那個站着的人不見了, 而周焜站在了城門外。
他好像,成了古仁。
厚重的大門傳來響動, 城門大開,從歸元城裏走出來一列着金蓮禮服的人, 為首的那人周焜認識, 是把阿苦拖進內坊的“師叔”。
只是此刻的他并不像那時一般兇神惡煞,甚至眉目間都有些修行“佛”道的慈悲。
四五年過去了,古仁的身形已經長成了當初刑隐那麽高, 他穿着塵明山的山服,臉上舊傷疤也已經痊愈, 若不仔細看誰也不知道他就是當年的阿苦。
可“師叔”那眼神裏明晃晃地寫着他知道。
“師叔”領着一衆人等等在門前,有人站出來高呼:“恭迎塵明山古仙長,有失遠迎,還請古仙長見諒。”
緊跟着便是“師叔”的一通客氣, 說昨日塵明仙尊派了神鳥來送信, 今日會有一塵明弟子來自在彌陀山觀禮,望好生招待。
歸元城中張燈結彩, 來往香車絡繹不絕, 高樓上挂着長長的紅綢,一直垂到寫着“噰噰喈喈,福祿攸歸”的花燈上, 一派喜慶熱鬧。
古仁最後收到的信是一封請帖, 不是什麽兩山情誼來往的書信,是刑玉在寫給當年那個蠱人小孩兒的。
她說她要和刑隐成婚了。
她還說, 父親自在仙尊給她備了一份有助仙途的厚禮。
這才是阿苦下山的理由。
掌門嫁女,照理說塵明山定然收到請柬,可偏偏只有大小姐親自寫來的一封信,他明明知道這是陷阱,可他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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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聞仙殿出來的那一刻,其實已然做好了決定。
阿苦想打着塵明山的幌子,他甚至偷走了姜淵的玉笛準備“仗勢欺人”、“狐假虎威”,或騙或搶,他都要把阿甜帶回去。
周焜頂着阿苦的皮囊開口,聽見不屬于他的聲音:“請帶路。”
恭迎他的那些人讓開了路,周焜抱着師父的玉笛,踏入這熟悉又陌生的城。
外坊的繁華有些像無名坊,布局陳設都相似,甚至那高樓上也挂了一個匾額,紅綢遮擋着只看見個一半“松”字。
但長街的盡頭,有一扇坊門,那裏面就是他在阿苦記憶裏看到過的內坊。
周焜停下腳步,當年的古仁也在這裏停下腳步。
他說:“我想進去看看。”
前有神鳥送信,後有古仁攜笛,他這是把山中那幾位不問塵世的仙人都搬了出來,幾乎是在恐吓自在彌陀山。
“裏面嘈雜,大喜之日恐生出亂子便暫時關上了坊門,古仙長要看的話,當然可以。”
“師叔”猶豫了一下,點頭讓人推開了本不接收外客的坊門。
周焜以為自己能看到瘡痍滿目,哀嚎遍地,可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叫賣聲。
“炒栗子嘞——”
賣炒栗子的小販扯着嗓子喊,面攤的師父把面扯得又細又長,樊樓傳來飯菜香氣,城中衆人樂得其所。
“說來慚愧,山中曾有長老受妖人若惑走了些彎路,幸得塵明仙尊指點仙法秘訣,自在彌陀山已打掃門戶,如今這裏的人不過是山中收容的一些孤兒,留在內坊裏過活,也算是得其所。”
“師叔”大言不慚地說着這話,眼睛卻一直看着他懷裏的玉笛,周焜都無法分辨,究竟是欲欲蓋彌,還是他們真的迫于塵明山的面子,改邪歸正了。
可是他看見有人走出了坊門,那推着一車貨物的人竟然真的穿過外坊,出了城門。
內坊門開了以後,那些原本要出城的人也都從他們身邊熟視無睹的經過,甚至還有人叫周焜讓上一讓。
周焜大步在城裏走,想找到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可這城好像真的幹淨的像他們說的那樣。
他甚至還摸了一個小孩兒的腦門,想看他們是不是做了一批紙皮囊來蠱惑當年的古仁師兄,可摸到的只有稚子軟乎乎的頭發。
“古仙長可看夠了,大小姐還在山上等着呢。”
“師叔”催促着,周焜将信将疑,最後也因為想看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點頭同意,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周焜再次聽見了鐵鏈的聲響。
不是拴在阿苦脖子上的鐵鏈拖行的聲音,是铐在死囚手腕上鐵鏈晃動的聲音。
死囚游行的隊伍出現了。
果真如猜想一般,歸無城的那些循環往複的事情,其實就是歸元城裏的舊事,是真真切切發生在這裏的“一日”。
周焜被這聲音吸引,停下了腳步,他扭頭看去街的盡頭,有押解的差人走來,路兩邊圍着烏泱泱的看熱鬧的人,正在義憤填膺地扔着手裏的菜葉,他們叫喊着“罪有應得”,說着師兄曾經轉述給他的那些話。
游行的隊伍繞城而過,走向菜市口的斷頭臺。
劊子手舉起了刀,周焜下意識想問這人犯了什麽罪,可擡頭的一瞬間和那跪在刑臺上的等死的犯人恰好對視。
那個人他認識,曾經劍眉星目,穿着金蓮禮服和刑玉在執手而立,曾經在一道劍光裏溫和地蹲下來說“不怕”。
死囚是刑隐,是本該出現在大小姐婚禮上的刑隐。
周焜來不及思索跑去,他這些時日勤奮練習步法又用了古仁師兄的腿腳跑得太快,甚至沒有聽清刑隐在喊些什麽。
那劊子手動作極快,刀馬上就要挨到刑隐的脖子上了。
一只腳踏上斷頭臺,自刑臺邊上驟起一陣劍光,那押解刑隐的根本不是什麽差人,他們的衣服下面藏着金劍,腰上挂着金蓮,是自在仙尊座下的如、是、我、聞。
而自周焜踏入陣中的那一瞬間,劊子手手起刀落,咕嚕嚕一個腦袋滾到了他的腳邊。
他早知道這是個圈套,卻不曾想為了引誘他,這些人竟然舍得殺掉一個刑隐。
刑隐當初放了阿苦,自在彌陀山的人怎麽可能輕易繞過他,哪怕他是大小姐喜歡的人,對自在仙尊來說,也不過是一個随手可以抛棄的無足輕重的徒弟。
此時的周焜和當年的古仁在塵明山上被衆人無形愛護,哪裏能知曉自在彌陀山上的生存法則。
他看着地上咕嚕嚕的那顆人頭,真切地感受到了謝師兄那時候的悲憤和崩潰。
怎麽能有人草菅生命到如此地步?
但那些布陣的人好似沒有一個人和他的這種痛苦感同身受,他們明明才是刑隐朝夕相處過的師兄師姐,他們才是他的家人,何以冷漠至斯!
如、是、我、聞的口中念着咒語,他們腰上那金燦燦的山牌飛起來,若驟然生長的金蓮花瓣,從四方升空合一,組成一個碩大又堅固的倒墜金蓮陣,将斷頭臺上的人牢牢地困住了。
他聽見有人金蓮陣外有人在傳音。
“師尊,人抓住了!”
……
歸無城裏,謝諒看着那些宛如行屍走肉的紙皮囊下被困的冤魂散發着難以被鎮壓的冥氣,他們的身上長出腕足,長出觸手,長出一切不該屬于人的東西。
一個一個都變成了他們在千斤淖裏見過的那個黑怪物。
徐蔚從懷裏掏出來一把火符丢出去,被沾上的紙皮囊只是怔住片刻,任由火光騰起,而後從火光裏走出來一個更高的龐然大物。
這裏的人們身上不光有自己的怨氣,還攜帶着他們在被迫厮殺中犧牲掉的那些亡靈的冥氣,這些冥氣積年累月,早就不是定骨陣能超度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尋常火符可以克制的程度,更何況謝諒身邊的兩個人,一個是被他師兄托付留下來的,剩下一個能打的竹竿一樣人物靈氣也早就難以為繼。
陳相依身影有點顫抖,但還是堅決地舉起了骨杖,擋在了謝諒和徐蔚的前面。
骨杖裏铮铮作響,自杖頭鑽出來個透着寒光的亡靈,那亡靈身姿挺拔,依照定骨山傳聞,是曾經在封定南疆的大戰中犧牲的那些前輩。
他們死後仍不甘心,游蕩于埋骨地,而後在定骨山弟子經過考驗之後,被煉化鑄成他們随身的骨杖。
陳相依骨杖中的英魂雙目失明,戴着素白的一截紗,凜然地擋在衆人之前,雖無雙目,卻眈眈向眼前沖過來的幾人高的龐然大物。
此人生前只是城中一個賣花的小販,他的腦袋頂上還簪着一圈花,耳旁也挂着一支,可脖子下面是成千上萬的觸手,和觸手支撐起來的一個龐大的身體。
他嘴裏甚至還哼着賣花的小調。
“阿哥來,阿姐來,買朵花兒頭上戴……阿弟來,阿妹來,簪朵花兒人人愛……”
這歌聲曲調婉轉,又陰森恐怖。
那些長長的觸手和着小調舞動,卻在音調驟然一轉的時候,襲向衆人。
骨杖英魂以靈劍擋下一擊,陳相依也将骨杖橫起來,阻攔了大部分的沖擊餘力。
是以謝諒只是被風吹得皺了衣角。
可那大東西顯然不是能輕易對付的,英魂一躍而上,舉着手中劍向他砍去,可那觸手就像是春風吹又生一般,掉了又長。
讓人擔憂的還有他們的身形對比,骨杖英魂不過常人高低,比那簪花的大怪物矮了兩三個個頭,英魂就算躍起始終攻擊不到其要害。
謝諒看着城西微弱的紅光若有所思。
他從登雲盆裏取出來個精巧的人偶,不過一掌大小,沒有面容,但四肢靈活,關節個個能動。
此木人偶是用一種堅硬無比的奇木制成。
謝諒咬破手指滴了血在他心口,遙遙把人偶丢出去,那人偶便瞬間若高樓一般大小,更讓人驚奇的是四肢上都裝了重重的護甲,保護着每一個可能遭到破壞的關節。
高樓一般大小的甲人只是呆呆定着,未曾有動作,因為憑謝諒一己之力,一時間難以駕馭。
他看了眼骨杖英魂,向目瞪口呆卻依然拼死抵抗的陳相依喊去:“陳道長,請前輩上禦甲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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