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霜降(卅二)

霜降(卅二)

周焜總覺得, 自從來了定骨山以後,他的師兄和那位徐兄弟就有些古怪。

兩人原先形影不離,雖說都是徐蔚纏上來可師兄也從來沒拒絕過。可他此時卻特意叮囑陳相依, 要把他的房間和徐神棍的房間離得遠遠的。

而徐蔚也少見地沒有粘上去,任由謝諒顧自安排一切, 一早回了房間去休息。

“師兄,我想跟着裴道長他們去看看四門修行。”周焜聽說定骨山的大陣以後便十分想見識一二, 裴抱月幹脆答應了先帶他去四門參觀, 走之前周焜放心不下,來敲謝諒的門打聲招呼。

“你去吧。”

謝諒的聲音聽起來精神還算好,說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都是輕巧的。

周焜放下心辭行:“好, 若時候晚了我今夜就不回來住了,裴道長會給我另外安排住處。師兄不必擔心, 好好休息。”

徐蔚的房間應謝諒要求被陳相依安排了最裏面一間,周焜不想讓人多等,就沒再去和徐兄弟打招呼便走了。

房間裏,謝諒正在喂鳥, 不光松玉團在叽叽喳喳, 就連兮烿恢複精神之後,也能頂着木頭做的身體時不時地蹦跳一會兒, 一紅一青兩只鳥兒追逐着, 謝諒剛剛享受了一會兒主慈鳥孝的惬意時光,又被一陣敲門聲打擾。

門外那人輕咳了兩聲,謝諒不用聽就知道他是誰, 只是忽然手乏腳乏, 不想去給他開門,便揚聲喊:“徐蔚不能進來。”

說完, 又拿着根草葉去分開打作一團的兩只雀兒。

可門外的人好似并不打算離開,略等了會兒後竟然又貼在窗邊說:“不是徐蔚。”

謝諒沒動身去開門,卻聽見窗戶吱呀一聲響了,那人裹着不知從哪兒找出來的一身素白衣裳從窗戶外面鑽了進來,刻意拖行地面的寬大外衫不似外衫,更像是随手扯下的床帷。

一身白的人落定了之後振了振“寬袍大袖”,擡手間好似真的脫下了徐蔚的皮囊,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身姿舉止又回到了舊時。

謝諒終于能認出來了。這張臉是風不疑,是萬人敬仰的塵明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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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諒,”風不疑眯眼靠近,伸手指去戳松玉團鼓鼓囊囊的小胸脯,又伸手指去戳謝諒鼓鼓囊囊的臉頰,“好阿諒,還在生師父的氣嗎?”

他态度極好,話語也婉轉,又是換衣裳又是爬窗戶,像是存了心思來負荊請罪的。

可謝諒也存了心思。

謝諒撥開了他戳在自己臉上的手指,盯着他的眼睛問:“這算什麽?”

“什麽算什麽?”風不疑故作不知的淺淺一笑,總讓人覺得諱莫如深。

謝諒以為自己能像五師叔一口一個本尊那樣去長篇大論地指責和反駁,可當他意識站在自己面前的真的是自己朝思暮想想讓他活過來的師父,他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将胸口處的指骨取了出來,懸在兩人中央。

“這個,還有現在的你。”

風不疑輕輕推開他有些纖弱的手腕,将那指骨從兩人中央撥走,伸開掌心給他看自己完備的十根手指,這雙手還是舊時候那樣玉作骨冰為肌,并沒有少哪根手指頭。

剛從歸無城裏回來,他怎麽可能不明白,他就是想聽師父親口告訴自己。

風不疑從衣袖裏露出來一截骨形好看到有些凜冽的腕子,他用自己完完整整的雙手将謝諒撈進懷裏抱着,指節瘦削卻有力,牢牢扣在謝諒的腰間,像小時候抱他那樣,呢喃着:“阿諒,你受苦了。”

謝諒從不怕苦,他更怕真如別人所說,那只是一個妄想。他甚至還做過師父其實躲起來了的幻想,所以曾打定主意要在這世間找一個缺少一截無名指的人。

但謝諒沒有找到。

即便長年累月的苦尋無果,他已經有那麽一丁點兒相信了師父興許真的已經死去,可謝諒還是幻想過自己和他重逢的畫面,很多次。

或是掩面痛哭訴苦,或是一笑而過告訴他自己過得很好,萬萬沒有想到像今天這樣,剖開真心面對面的時候,那個人其實早就用另一個身份出現在他身邊。

在他已經習慣徐蔚的時候,又能看見風不疑了。

謝諒木然地被抱着,若換做幼時的他,此刻總要撒個嬌說些什麽讨個玩意兒。要一只風筝,要一口點心,要一個小花盆。

可他已經不是那個只會跟在師父屁股後面的小紅豆了。

謝諒在風不疑的懷裏低着頭動了動,伸手摸向了師父的腦後。他倒要看看,是不是有另一個人拿着自己的心口血肉給師父做了個紙皮囊。

可那裏除了綢緞般的長長烏發什麽都沒有。

“沒有別人,”風不疑輕拍他的後背,語調溫柔得像過去許多年他驚悸于噩夢的時候,“是小紅豆救了師父,師父就像一朵花兒一樣,小紅豆日日澆水,師父便長出來了。”

他說話的樣子仍舊像謝諒幼時那個伏在床邊講故事的師父,卻又用三言兩語輕巧地把事情說得明明白白。

登雲盆就像妖塔,徐蔚就是魇妖。

經年的靈力澆灌,讓他指骨裏殘留的一縷精魂得以生長起來,終于有一日成了徐蔚。

只是這個過程裏的謝諒早已是千瘡百孔,再沒有了修行登仙的資格。甚至不得不以一個傻子的身份茍活在後山,好逃過別人對他沒有了師父的憐憫。

謝諒推開他的懷抱,站得極為端正,虔誠地看向師父:“師尊,你罵我吧。”

他鮮少叫師尊,只是很想讓風不疑像姜淵那樣指着鼻子罵一頓,不知好歹,作賤自己,什麽都好。

謝諒已經兩百多年沒有師父了。

說時不覺苦,可話音剛落謝諒便覺得眼底一陣濕熱。

“疼嗎?”風不疑用指腹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剛抓着他的手要靠近,謝諒卻像受驚的小獸一樣縮回手後退了半步,要和他保持師徒之間的本分距離,一副乖巧到讓人心疼的模樣低頭等待他的訓斥,早沒了當年叫人嬌慣出來的肆無忌憚。

“不疼了。”聲音低的像是又要哭,總讓人有抱進懷裏好好團一團、揉一揉、哄一哄的沖動。

謝諒從來不覺得疼,恨不得以此身替師父死去才好。

“怨師父嗎?”風不疑的手不知所措的懸在半空中,顯然沒有料到此種情形,他越是要靠近,謝諒就越是後退。

謝諒搖搖頭。他沒什麽可怨的,原想怨一怨師父不與他早日相認,可蔚然成風,徐蔚、風不疑,很多事情剛見面的時候就說了。

南疆的明月總是柔情的,光輝沒有塵明山的那樣蒼蒼。而風不疑的這一身白也并沒有當年十分之一飄逸,那時的他白衣堆雪坐在聞仙殿裏,舉手擡足間寫盡仙人意氣。

但此刻的他即便披着不知何處來的白簾布,諵砜只一身風骨便足以讓人覺得,此地就是聞仙殿了。

“你是什麽時候認出來的?”風不疑擡起手要靠近,謝諒卻顫着身軀後退。

風不疑低斂容色嘆了口氣,從未有過的無奈爬上他的眉梢。

“妖塔,八張村。”而謝諒聽見了這聲嘆息。

當年尹星河将他從塵明山支出去,用的理由便是風不疑在山下有一胡姓舊友,尹星河說那舊友留給他師父一樣東西,若他能取回來為師父賀生辰,師父會很開心。

從那天見到胡二哥謝諒已有了猜測,一直到在八張村親身入風雪境,一切的不可說、不可問便都明了。

“為師的小紅豆真是聰穎。”風不疑說這話的時候,謝諒總覺得是徐蔚在和自己說話,一口一個“小仙長”地恭維他。

他總算有一二分明白為何師父說要做一回徐蔚了。

“過來。”

風不疑極有耐心地招手喚人,可那幾百年不見的小人兒又要後退。

似乎是受夠了謝諒刻意和自己保持的距離,風不疑再次嘆息之後,不由分說地撈起他的手,手指交錯扣緊,像是怕人跑了一樣,牽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床邊坐下。

謝諒仿佛回到了少時,在浩大的聞仙殿裏牽着師父的衣角一步一步地跟着走。

那時的他要很努力才能跟上師傅的腳步,而如今,毫不費力就能與之比肩。

錦囊就挂在床邊,被風不疑坐下時無心碰到搖晃起來,他指着錦囊問謝諒:“不打開看看嗎?”

謝諒聞言起身,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握着,便又拘謹地抽回手指,将錦囊取了下來,雙手奉給了風不疑。

風不疑似乎很是頭疼,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謝諒都不該是這個樣子,偏生他又自知理虧一句都說不得。

但他做了很久的徐蔚,徐蔚不會像風不疑一樣任由謝諒這樣別扭下去。

他略微側了頭,把錦囊反手又塞進了謝諒的掌心裏,歪着頭笑:“小仙長打開吧。”

“你……”謝諒像是被錦囊燙了手,竟說不出來什麽話。

反倒是風不疑早已習慣他這般羞赧的樣子,一副無賴的模樣與人玩笑:“為師早說過要好好做一回徐蔚的,小仙長猜猜,徐蔚此時還會做什麽?”

徐蔚會說出更過分的話,說不定會握着他的手一起打開錦囊,

為了堵他的嘴,謝諒不得不自己打開了錦囊,裏面真如古仁所說,有一條記載着陣法的缣帛。

此缣帛也為東洲所産,和風不疑沒穿過的那件玄色禮服一樣,都可幾百年不腐。

“師父,你是當年便算好了這些嗎?”謝諒印象裏風不疑做事總是胸有成竹,若古仁給的錦囊真是師父所留下的,那他一定布下了很大一個局。

風不疑饒有興味地盯着謝諒看,一邊看一邊回答:“無甚把握,但知道你性子這般一定會想法子折磨自己,怕你過得艱難,就為你尋些事情做。”

比如留下一只鳥,留下一本書,再比如留下一個錦囊。

若他今日沒有活過來,謝諒便會在遇到古仁之後,循着這上面的法子去解塵殺陣。

他本意是告訴謝諒自己不想他如此銷磨自我,可謝諒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無甚把握”的四個字。

風不疑果真還是為自己留過一線生機。

見他一臉小心翼翼的期待,風不疑便不好再隐瞞下去,只說謝諒若答應日後不再這般時時拘謹着,他就告訴謝諒。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從謝諒的手心裏扯出要被人揉皺了的缣帛,謝諒的手燙得像個小火爐,總讓人忍不住想捂一捂。

“師父為什麽執着于做徐蔚?”

謝諒很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了,但他看着風不疑披着神棍符師的皮囊一日一日難得的潇灑快活,便沒有問出口。

風不疑看着他笑,笑容裏揉進春風細雨。

他說:“做天下人的仙尊做久了,便想做一回徐蔚,只屬于小紅豆一個人。”塵明仙尊要端正溫雅,要皎然出塵,要像個神像一樣困在聞仙殿裏,風不疑大約只是想痛快地活一回罷了。

他話說得不詳,謝諒甚至琢磨出來些不敢細想的意思,慌忙掐住手心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謝諒含糊着聲音答應,催促道:“你快說吧。”

風不疑還是不急不慢,饒有興味地看謝諒才淡下去紅暈的眼睛,輕聲細語地貼近了哄他:“叫聲徐蔚,我才信你。”

“徐,徐……”謝諒對着這張屬于塵明仙尊的臉,總是不能喊出那個名字,他只好低下頭,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喊了聲“徐蔚”。

風不疑卻終于笑得暢快:“哎,徐蔚在此,徐蔚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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