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小雪(一)
小雪(一)
徐蔚說的和謝諒猜的差不離。
他說他當年遇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便想到那時自在彌陀山的仙隕,讓姜淵設了個封印的大陣,自己入了陣中, 靠仙隕之力平了禍端。
而這大陣的解法他提前數年讓古仁帶到了南疆,若他真的仙隕後仍能留下一絲魂魄, 便可循着此法解開塵殺陣。
“也就是說,徐蔚這副皮囊是師父自己做出來的, 而師父的真身, 還在塵殺陣中,對嗎?”謝諒聽完這一切,向風不疑求證自己的猜想。
塵明仙尊點點頭, 又誇贊他:“小仙長真是聰穎。”
謝諒聽罷還是低頭,但不會再動不動地躲開了。
謝諒從他口中得知一切, 心底的不安忽而不見了,他就知道,師父不會輕易地丢下自己。
他又要開口問什麽,風不疑卻一副真的困極了的樣子躺下便要入睡:“很晚了, 小紅豆該睡覺了。”
謝諒卻如臨大敵一樣, “這那”了一番,将人拉扯着起身推出了門外, 任由他怎麽敲門都不肯開了。
“阿諒長大了, 可以自己睡了。”謝諒靠着門站,近得能聽見門外那人無可奈何的嘆息。
他想了想,還是補充:“明日, 後日, 只要師父歡喜,都可以做徐蔚。”
“好, ”門縫裏傳來塵明仙尊幾乎是寵溺的輕笑,“那徐蔚明日穿什麽衣裳呢?”
風不疑等了一會兒,等到月亮已經很高很高的時候才聽見很小的回應聲。
“紅色吧,徐蔚想穿什麽穿什麽。”
“好,就穿紅色。師父聽小紅豆的,徐蔚聽謝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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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焜跟着裴抱月參觀到很晚,便在孤門将就睡了一夜。第二日剛回到師兄他們下榻的偏院,便覺得昨日那尴尬的氣氛好似又沒了,徐竹竿又穿上了一身紅衣裳招搖過市,就站在謝諒的門前像只孔雀。
“且等一會兒,你師兄還睡着呢。”
徐蔚話音剛落,謝諒便推門出來,兩個肩頭一紅一青落了兩只雀兒,開口就是“早醒了”來駁徐竹竿的話。
周焜樂得看他們鬥嘴,就好像在家時阿爹和阿娘也時不時吵上兩句,阿爹買些好吃的一哄,阿娘便又笑了。
徐竹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惱,反而去逗謝諒肩上的松玉團,一根指頭将它接回自己的肩上嗎,又湊了一個紅配綠,格外喜人。
他們此來,一是落腳,二就是以塵明山的名義拜訪。
周焜下山之前,姜淵似乎料定了他會到別的山上去,還替他寫了拜帖,要他四處交游,不必急着回去。
如今有了師父那句責罵,周焜更加不敢回去了。
昨日來得匆忙并未曾正式拜會,今日一早裴抱月便替他遞了拜帖到掌門處,剛才來了信,說請他們都到哭魂殿上一聚。
光是“哭魂殿”三個字就吓壞了周焜,他萬沒想到定骨山就連大殿之名都是如此肅殺。
裴抱月解釋說,定骨山是在前輩英魂骸骨上創下的門派,這裏的人日日不敢忘先輩英姿,因兒在定骨山行走也要注意言行,萬萬不可因不敬之舉沖撞英烈。
這些規矩,謝諒早上剛剛領會過,有弟子來送朝食,湯飯都是涼透了的,解釋說食冷是定骨山的規矩。謝諒不甚習慣,好在南疆的天比之中洲炎熱些,偶爾吃些冷的也算是解暑。
他現在倒不是擔心這些規矩,盯着風不疑的那張臉憂心忡忡,師父沒有把當年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但是塵明仙尊走火入魔造下殺孽的傳言無人不知,若真有人認出他來少不了還有些麻煩在。
那人卻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眨眼挑眉做徐蔚做得快活。
趁着周焜和裴抱月先行,謝諒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提示了一下:“障眼法。”
風不疑伸手在臉上比劃了個面具的形狀,輕笑着解釋:“戴着呢。”
說完邁着四方步悠哉游哉下了臺階,肩頭一只碧青色小鳥,腰還是細得那樣盈盈一握,身板像根竹竿。
來接他們的還是那四個人,陳相依瞧着依然虛弱,謝諒十分好奇病門那個秘法到底是什麽樣的,便多嘴問了下裴抱月,誰知這人原先還健談,到這問題上偏偏又不肯說了。
還是趙壽和他們解釋了四門的淵源。
孤門弟子主戰,可引英魂入體強行提高修為,為此他們日常修行刻苦,在四門當中都是佼佼者,獨門弟子擅修心秘法,弟子以聰穎者居多,擅長使計。此兩門弟子有為者可以一敵衆,對得起“孤”、“獨”二字。
病門修習醫道,煉丹、行醫這些都學,但他們與其他仙山不同的是還要負責孤門弟子的心境調養,便是像裴抱月那日一樣,陰寒入體之後需得有病門弟子入境梳理靈海,若非陳相依發現和療愈及時,裴抱月會失去神智,被侵蝕為比那些冥怪更可怕的東西。
“至于老門,”趙壽說起自己的門路,便有些不好意思吹噓了,言語間的驕傲之息少了些許,但仍舊算不上妄自菲薄,“我們門中弟子會學習些陣法、制符之類其他山門也學的東西,日常行走為裴師兄他們打些下手。”
裴抱月聽到這裏才終于開口打斷:“莫聽趙師弟胡言,老門為四門之中最緊要的一門,鎮守埋骨地厥功至偉,若臨外敵,我與許知的後背大可放心交與他守護。”
老門之力在于守,可以說是定骨山立派的核心。守之力,可鎮埋骨地,亦可護同門,守衆生。
趙壽被這一通誇獎說得面色紅潤,低着頭不再說話,謝諒還是沒聽明白只是調養心境何以陳相依和裴抱月均閉口不提,後來是風不疑看不下去,趁着人不注意,敲敲謝諒的肩頭,做了個從眼神裏撚出絲線的動作,謝諒立時便懂了。
山下的那些書上寫,情人眼裏是有情絲的。
調養心境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他們在心境裏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衆人就未可知了。
謝諒曾聽師叔們提起過,風不疑在上仙山之前曾游歷四方見多識廣。如今看師父果真見多識廣,謝諒看過的書,師父也看過。
了不得。
哭魂殿的門庭和定骨山整座山一樣,死氣沉沉無甚裝飾,若挂上些白布都可做靈堂了。
大殿裏站着些弟子、長老,從上到下包括掌門在內都是一身灰撲撲的山服,無甚裝飾,單在腰間有一長長的玄色纓帶,卻給人一種莊重肅穆之感。
周焜強直腰背拿出些碧靈尊首徒的風度來念了一遍師父的名號,心裏卻虛得要打鼓,不久之前他還在擔心被逐出山門,現下又站在這裏做塵明山來使了,說起來總是有些不真實。
定骨山掌門得道時已然四十餘歲,面相上看着比林威棣年輕,說話卻一樣的老成和文氣,周焜總有種在掌門殿聽訓的感覺。好在有裴抱月這個孤門大弟子幫襯,周焜學着從前何方行在外門待客的樣子說些客套話,也算是糊弄過去了。
周焜第一次當來使,如坐針氈地熬着,聽裴抱月等人的大師父二師父們一個一個又說了一遍他已經聽過了的定骨山的事情,好容易聽見話有落音了正要起身告別,徐蔚不知作甚忽然又冒出來。
“掌門前輩,不知我們可否看一眼埋骨地?”
埋骨地這種仙家秘境,都是被各大山門當作禁地好生看管的,徐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開口就要去埋骨地,和登門拜訪開口就要去西間、與人相親開口就要見丈人爹無甚差別。
周焜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是……是我師父的意思,他老人家頗愛鑽研陣法,聽聞埋骨地的封印陣法十分……十分牢固,便讓我們來學習一二,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周焜聽說過徐蔚被丢進妖塔的光榮事跡,來的路上又聽說了定骨山上的許多規矩,生怕裴抱月的大師父、二師父們一個不高興,幹脆将徐蔚剁了挖個坑也埋進去,只能硬着頭皮搬出碧靈仙尊的名號,試圖挽留一二。
他一番話磕磕巴巴說下來,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老門的大師父一句話将他丢了一半的魂兒叫回來。
“周賢侄說笑了,埋骨地的封印大陣正是幾百年前碧靈仙尊親自加持,說什麽見外的話,想去的話,就叫趙壽帶你們去看看。”
說完,那冷若冰霜一看就很不好惹的老門大師父喊來趙壽,囑咐他再帶着幾人到山中轉轉,想去什麽地方來禀告一聲便是。
“是!”
幾人出了哭魂殿,周焜終于覺得自己活過來了,擡頭便想和徐蔚叮囑兩句有事先行商量、切莫自作主張,誰知那人已經拉着謝諒先跟上了趙壽的腳步。
埋骨地,當真有那麽好看?
趙壽領着他們到了老門的後山禁地,禁地門口的小路上豎着一塊無名石碑,大約是想刻的名字太多了刻不下,便索性空着了。
石碑之後是條看似沒有盡頭的小路,趙壽走近了,半空中便顯現出一個形狀錯綜複雜的陣法,從線條來看,正是周焜熟悉的師父的手筆。
趙壽舉着他的骨杖在那陣法上一觸碰,繁雜的線條便變幻起來,峰回路轉,小路好像有了盡頭,連通向兩座大山的中央。
“定骨山的弟子,到了年紀和一定修為便會被允準進入埋骨地尋找英魂,你們現在看到的是我當時走過的路。”趙壽解釋着。
他說埋骨地給每個人的指示都不甚相同,再裏面的地方就只有四門弟子能進了,至于真正的埋骨地長什麽樣,誰也不知道。
“我能進去嗎?”
幾人都聚精會神在聽趙壽介紹,徐蔚又冷不丁冒出來個十分冒犯的請求,周焜被吓得又是一陣冷汗,趙壽顧及着老門大師父的叮囑,倒是沒有直接拒絕。
“埋骨地目前只有定骨山的弟子進去過,其他人能不能進去,我也不清楚。”
周焜緊張地盯着徐竹竿,想勸說一二:“不如——”
“不如讓他試試吧,進不進得去,試了總知道。”
周焜說了一半的話被人打斷,打斷他的是向來在外人面前不言不語的謝諒,他格外地詫異,以至于忽略了徐蔚此舉的冒犯,只想着謝諒好容易開口一定有些道理,心裏那點兒來使風度早被吹散了。
“不如讓他試試吧,若真能進去,你再立刻向掌門他們傳信,可好?”周焜替徐蔚求了一求,趙壽本就不是個愛難為人的性子,又是碧靈仙尊的大弟子來求,便爽快答應了,只是讓裴抱月幾人随時護法,千萬不要出事。
徐蔚得了允準,自行走到陣前,以一掌印向法陣,那些線條竟然又扭轉着變幻,小路的盡頭變成了一副冰天雪地。
他視若無物一般踏進風雪裏,一身乍眼的紅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雪地裏被人潑下了血跡,格外的凄涼。
“師兄,他在幹什麽?”周焜極目眺望,徐蔚在風雪裏越走越遠,停在了某處。
謝諒垂着眸,聲音有些嘶啞。
“他在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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