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小雪(二)
小雪(二)
埋骨地裏藏着數萬英魂, 除了那些在大戰中死去的,還有很多沒有登名造冊的并無來處的英魂。
只消有人走近,那些魂魄便甘為骨杖, 再護山河。
風不疑在找什麽人,謝諒也不知道, 但是他見過師父這般模樣,那時候尹星河就告訴他, 塵明仙尊在找一個人。
準确的來說, 他在等一個人。
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所以這等待就又變成了尋找。
就好像謝諒,招魂不見, 便盼着那人沒死,要在這世間找一個缺了一截指骨的人。
是有一年的小雪時候, 白日裏剛聽師父講過“時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謝諒半夜驚悸從夢中醒來,身旁空無一人吓了個激靈, 趕忙自己起床穿好衣服, 裹着厚厚的披風踩着小靴子要出去找人,剛出聞仙殿就看見了那人。
小雪時候未下雪, 天卻出奇的冷, 風不疑一身單衣站在殿外,望着西面伫立着,天上析木宮隐約可見。
寒氣吹起他的衣袖, 聞仙殿外的一盞孤燈搖搖欲滅, 風不疑應當是站了許久,謝諒小跑着撲進他懷裏的時候, 就像撲進了風雪裏。
他問師父在幹什麽,風不疑也只是笑而不語,也是後來尹星河告訴他,師父在找一個人。
徐蔚也站了很久。
久到他從風雪裏出來,原來飄逸的外衫都凍成了冰淩,沉沉地墜着,襯得徐蔚的腰板更加消瘦,陳相依查看之後确定他安然無恙衆人才放心。
如若沒去過糖心鎮,謝諒興許也會來埋骨地試試,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那個人。
但他此時只是把裴抱月給的烈炎髓取出來放在了徐蔚的手心裏,看着他的臉啞了聲調:“走吧。”
徐蔚對他笑了笑,冷透了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小火爐,一直到謝諒把手抽開才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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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兄,你為何要進埋骨地啊?”周焜憋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找了個徐蔚和謝諒略微錯開身的空當,擠進兩人中間盯着他問。
徐蔚故弄玄虛地環視左右,低聲說到:“因為徐某也沒有法寶,想進去找一件。”
周焜:……
謝諒在旁低笑,他雖不知風不疑究竟為何,但師父做什麽都有他的道理。
入夜,周焜就宿在謝諒的房間隔壁,徐蔚也進了房間,謝諒剛要關門睡下,門縫裏就伸進來一只實在好看的手,推開門就擠了進來。
“師——”房內無旁人,謝諒下意識要叫一聲師父,就被堵住了嘴巴,那人有些冰涼的指腹按在他的唇珠上。
“噓,別出聲,周焜那小子還沒睡。”
風不疑把人按在門後,窗戶紙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下,謝諒被他的目光盯着低下頭,睫毛撲閃着,實在乖巧。
“今天是徐蔚,徐蔚想和小仙長一道休息,好嗎?”風不疑把頭抵在謝諒的肩窩裏,聲音小得像呼吸聲,微弱的氣息吹在謝諒的耳根上,就像春風又吹紅了花。
謝諒很想說不好,當他只是徐蔚的時候,自己興許早就推開了他,而那時候的徐蔚也會恬不知恥地貼上來。
但他是風不疑了,謝諒推不開師父。
結果一樣,感覺又不一樣。
“你這樣,很不好。”
謝諒低着頭,聲音也小得像呼吸,這呼吸聲比師父的還要弱,明明是拒絕的話,說的又不像那麽回事。
風不疑撚了撚他的耳根,低聲笑問:“如何不好?周焜都知道,我要同你宿在一處的。”
回來的時候他二人又在房門口分道揚镳,那時候周焜眼裏的疑惑都能滴出水來,他早就習慣了這兩人宿在一處,明明白天還好好的,怎麽夜裏又分開了。
“周焜以為,我們是朋友……”謝諒的聲音細若游絲,辯駁起來也無甚力氣。
周焜只以為是徐蔚上塵明山只與他交好,不好意思和旁人擠在一處。他們來時候的路上為了節約花費都只開兩間客房,他早就習慣了徐、謝二人宿在一處,就像是他在風正居和師兄弟們擠在一起的時候。
周焜來了內門以後就單住了,所以他還時常羨慕徐、謝二人的感情。
風不疑又在低笑。
“朋友宿得,師父宿不得,阿諒好生偏心。”
明知道他是在強詞奪理,謝諒卻什麽都辯不出來了,只覺得耳朵癢癢的。
師父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不逗你了,我來是想問問你,接下來有沒有什麽打算。”風不疑拉着他的手将人從門上扯過來,換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臉上卻一副疲态。
謝諒腦子昏沉,緩了好一陣子才開口:“想去東洲看看。”
“為古仁?”風不疑輕易就能猜到他心裏想了些什麽。
“嗯,”謝諒也的确是這麽打算的,“我不能放他出來,但是可以替他去看一眼。”
古仁在登雲盆中境煉化冥氣,心中有事牽挂總不能定神,長此以往不僅不利于他修行,而且稍有不慎走火入魔又成禍端。
阿苦唯一牽挂的就只有當年分別後再也沒見過面的阿甜,這些年大王一定不會疼了吧,他不說,但登雲盆上時不時閃過繞着姜淵吹笛身影的白光,總是能讓人猜出來一二。
風不疑會意地笑:“那便去東洲好生轉轉。”
他一笑,謝諒總覺得風不疑就是想去東洲的,只是把話遞給自己說罷了。
“師父,”謝諒想起來一件事,“你在這裏面的時候,我說話你也能聽到嗎?”
他從懷裏摸出來那個微微發熱的扳指大小的小盆,奉到了風不疑的面前。
風不疑摸了摸他的額頭,總是在笑:“為什麽問這個,阿諒是說了什麽師父聽不得的話嗎?”
“我……”謝諒說不出話來了。
這些年他對着這小盆說了很多話,一日三餐晨昏定省,年節關頭再問君安,都是些沒用的廢話。
唯有一句,謝諒怕師父真的聽見了。
他曾在有一回打掃聞仙殿的時候收拾出來一壇風不疑釀的酒,就封在殿前的桃花樹下,那一年林威棣說此樹有些礙眼要挪走,謝諒親自拿着鐵鍬一下一下挖開的,就發現了那壇子酒。
謝諒那天第一次喝了酒,酒好甜啊,一點兒也不像師父說過的是個害人的東西。
他初逢酒意,醉得很快,只記得自己就坐在那個刨樹挖開的土坑旁邊,對着登雲盆裏的指骨喊師父。
他說:“師父,你再不來,阿諒就不要你了。”
後來醉得厲害,再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便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天一亮詹古在掌門殿正門口發現了一棵栽得格外板正的桃樹。
還有桃樹底下醉糊塗了的小傻子。
謝諒怕師父聽見了這句醉話,他不會不要師父。
風不疑耐心地看他思緒飄飛,倒也不急着問,等謝諒眼神又回到他身上以後,才又接上話。
“師父沒聽見什麽,阿諒有什麽想說的,以後随時可以說。徐蔚現在也有一個問題,今夜到底宿得宿不得,小仙長給個準當話吧。”
謝諒呆着,呆成了半個真正的小傻子。
風不疑便笑着把人拉到榻上塞進被窩,放簾賬的時候看見謝諒那張還紅着的臉和顯然沒反應過來的眼神,便彎腰握住了謝諒的手:“不要想了,師父只是覺得冷,想來和阿諒靠近些。快睡吧。”
說完,風不疑起身放下簾賬要走,從檀绡裏伸出來一只熱得像小火爐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微微扯了一扯。
簾賬裏傳來人翻身的聲音,風不疑挑簾偷看時,那人已裹着薄被向裏滾了一滾,讓開了身旁一人大小的位置。
他便身入簾中,一同宿下了。
手就搭在謝諒的薄被上,腿卻再沒有像徐蔚那樣伸過去圈着人。
謝諒又做夢了。
他做了第一個自己不是幼時的夢。
夢裏,他已經有些個頭,束發已到師父的耳根,看師父的時候還是要仰着頭,他便找了個臺階高處站着,這樣就可以低着頭看師父了。
“你往何處去了?”謝諒捧着一盒糕點,這是他自己做的,有些糊了,但舍不得扔,想讓人嘗嘗。
風不疑那時候也是一臉疲态,腳上、衣服上沾着泥土,站在階下眼含笑意地解釋:“去替你二師叔種靈草了。”
謝諒清楚的記得,他沒有相信那個理由,因為雪色的衣擺雖然沾着泥,卻沒蓋過那些鮮紅去。
但他沒有說,大約因為他已經不是很小的小紅豆了。
“阿諒拿着什麽好吃的,給師父嘗一口。”風不疑上了臺階,手上沾着泥便空舉着,閉上眼做出一副等人喂的姿态。
謝諒扭頭便往聞仙殿裏去了。
“不是給你吃的,是給二師叔的。”那段時日,他和尹星河的關系尚融洽。
身後那人看着他負氣的背影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哪兒來的道理,師叔吃得,師父吃不得”。
後來風不疑淨了手換了衣衫再來尋他,當着尹星河的面把那一盤子糊了的紅豆糕都吃了個精光,謝諒一口也沒吃到竟然成了念想,乃至于有一種睡覺時含着誰人耳垂像品糕一樣的錯覺。
是錯覺吧。
那聲嘆息和得與不得的話總在他耳邊繞,謝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十分沒有出息地窩在師父懷裏了。
他的手還攥着風不疑的寝衣一角,臉近得随時都能親到師父肩上去。
謝諒趕忙紅着臉起身,無論風不疑如何問他夢到了什麽都不肯說了。
明明就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夢,可那時候年歲大了,總覺得不一樣。
叨擾的時間長了總是不好,沒待幾天周焜就告請掌門說要走了。定骨山原是要留他們多住上幾日的,周焜實在吃不下冷食了,托辭說還有要事不得不走,也就沒人再強留了。
臨行前辭別衆人之際,徐蔚要走了一葫蘆的烈炎髓。
“周兄弟若有機會再來定骨山,我與相依一定好生招待!”裴抱月将他們送下山門,把徐蔚要的一葫蘆烈炎髓交給他,說山上暫時沒那麽多了,只備了十顆還望不要嫌棄。
周焜哪兒敢嫌棄,早被“招待”兩個字背後寓意着的冷飯食吓得一激靈,顧不上責怪徐蔚了。
出山門後走了許久,他才想起來問徐竹竿要烈炎髓作甚。
徐蔚眨眼:“賣錢啊!”
周焜:“……松雲樓不是不收這東西嗎?”
徐蔚抖擻一身紅,又是故弄玄虛:“正是因為如此才要來賣錢的。”
眼看周焜猜不出他打的什麽啞謎,謝諒忍不下去主動開口解釋:“他是想說,賣給其他人。”
“小仙長懂徐某!”徐蔚哈哈一笑,走得潇灑。
松雲樓不要所以松雲樓沒有烈炎髓,那松雲樓沒有的東西,賣到別處不就是個稀罕物嗎?
從定骨山往東走,到東洲之前還會路過豐儀山,豐儀山乃南疆三山之一,自在彌陀山去往東洲之後,豐儀山和定骨山便一個守東一個守西,雖有來往但互不幹涉。
周焜這碧靈仙尊首徒的身份很是吃香,定骨山甚至還幫他寫了帖子去豐儀山,生怕怠慢了。
是以剛到豐儀山的地界周焜遠遠就看見了一片身着玄色山服、頭帶浩然巾的弟子,他吓得一溜煙躲在了謝諒的身後顫顫巍巍地問:“師兄,豐儀山也吃冷食嗎?”
謝諒回答:“不知道,但聽說他們會吃些蛇蟲鼠蟻,你要試試嗎?”
周焜的腦袋便搖得像撥浪鼓,打死也不肯走過那個山彎,生怕叫豐儀山迎接的人看見,帶他去吃百蟲宴。
徐蔚的衣衫最為乍眼,被周焜強硬地拉着不許向前一步,他看着周焜搖頭晃腦的樣子便不住發笑,笑了半天才說自己的打算。
“不如我們繞過去,不見他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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