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小雪(八)

小雪(八)

他們所知的心結, 只有華峰主對宋長老的愛而不得。

風不疑的手掌貼在謝諒的肩上,笑聲便只被謝諒聽見了。

他笑:“松松惹的情債,當真是不尋常。”

滿塵諵砜明山誰叫三長老一聲松松, 宋長老都會暴跳如雷地罵回去,唯有他的風師兄可以心安理得地喚其小名, 炸了毛的宋嵩也能乖順得像團雀兒。

星奴将華峰主的手臂蓋回錦被,擡頭看見常仙長給她遞來了一張符紙。

符紙上寫着兩個字——宋嵩。

“念給她聽。”

“這不是……”星奴沒有說完, 便懂了常仙長寫在符紙上給自己的深意, 她蹲下身子,靠近華峰主的耳邊,低聲輕喚。

錦被下的手指動了一動, 星奴喜極而泣,連連喊“師父”。

可也只是手指動了一動, 華峰主又像最開始一樣,安寧地睡去,任憑她再怎麽喊,都不再有反應。

“常仙長, 這, 這該如何?”

謝諒早該知道,華峰主這樣的人物, 一生怎會拘泥于年少時的情愛?那時她上塵明山, 每每也都是在掌門殿議事之後,再去找宋師叔。

一個宋嵩,遠做不了她的心結。

謝諒看向仍在翻書冊的周焜:“姜師叔有沒有寫過如何入他人之夢的法子?”

“尋常睡夢由心而生, 夢與心相輔相成, 無人可幹涉,”周焜把冊子翻到夢陣那一頁, 紙上描繪了陣形,還提了歸無城的名字,他指着向謝諒解釋,“但是這裏寫,若是夢陣所生之夢,其本義在于陣法變幻之道,可循一定章法順應夢陣,就能做到師兄說的,入他人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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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焜說罷,謝諒看向一頭霧水的星奴,心裏有了打算。“如今唯有二法,其一是找出作祟之人,逼問其手段,其二便是由外人進入其夢境,解除心結,破開夢陣。”

謝諒所陳列二法并非是為了讓星奴二選一,他接着說:“一法不成再用另一法會耽誤時機,我們兵分兩路,二法并行。”

水榭裏關着的幾人不能輕易放,事情還要繼續查,同時也需得有人入夢救華峰主出生天。

周焜自然是要留下來結陣的,玉在仙尊的護持也必不可少,謝諒回頭望了望師父,這種時候風不疑總是會有不同尋常的點子。

華池峰把人扣在水榭裏時日也不可太長,不然消息傳出去,對華池峰和東洲來說都算是禍端,影響名聲不說,又因為牽連了崇山府的朱府君,稍有不慎,還會影響山門情誼,擾亂四洲安寧。

果不其然,風不疑讀懂了他的意思,不緊不慢地從他身後撤出來,對着簪首施了一禮:“徐某願同簪首一同去水榭查案,由小仙長和周道長在此處行破夢之法,簪首覺得如何?”

在場衆人,星奴唯獨不識得徐蔚,看她眼神裏也充滿了不信任。

“你将我與小仙長分開,互為牽制,豈不更好?”像是看她心有疑慮,風不疑補充。這話說到嘴邊,才覺得軟綿綿的,互相牽制的前提,豈不是互相糾纏?

星奴見這人舉止都與常仙長格外親近,信了三分,況且有玉在仙尊在旁護法也翻不出什麽波浪。

“敢問仙長如何稱呼?”

“叫我徐蔚便是。”風不疑爽朗得知,很偏愛“徐蔚”這兩個字,比起“塵明仙尊”聽起來不知順耳多少倍。

“徐仙長請随我來,此地有勞二位仙長了。”

等到徐竹竿的薄紅衫消失在紗帳之後退出小樓,外頭又傳來水波晃動和結陣的聲響,周焜才反應過來師兄在自己身上壓下了多麽大的一個重擔。

好像自他在小乾坤裏說出來擅長陣法一道之後,謝諒就真的在此道上對他寄予了厚望,更何況他的師父是名滿天下的碧靈尊,就連埋骨地的封印都是姜淵親手所結,作為碧靈尊的徒弟,他好像天生就應該在此道上格外進益才對。

“師兄,我該怎麽辦?”

周焜下意識地看了謝諒,那看起來像是鄰家阿弟卻風雨不驚、總有主意的少年此時卻對他搖了搖頭。

“我在陣法一道上更加不通,倒不如問問問你自己。”

問自己?周焜此生離得道最近的一次,怕是在虛無地裏借古師兄之身體會的那一回,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會做什麽。背下師父寫的秘法,沿着師父安排的路途走,便是他自己唯一的主意。

周焜陷入迷茫,謝諒看他的樣子,忽然想起風不疑離去之前說過的那句“做得很好”,雖然師父時常鼓勵,但他還是有些不懂這突如其來的誇贊。

遇到事情問師父,便是做得很好嗎?

“或者,問問師叔吧。”這世上有些事情直來直去地開口問,反倒比費盡心力琢磨要好。

人命關天的大事,周焜雖然還忌憚着師父說過想不明白別去尋他,但總比自己瞎琢磨誤了時辰好,當即從懷裏掏出布陣的家夥什,左看右看地擺了個無比板正的響蛇陣,陣眼處放了自己最寶貝的一塊泛着金光的紅陣石。

于是塵明山上正在打盹兒的碧衫少年玉笛上纏過一只金紅相間的小蛇,這小蛇吐着信子,比在歸無城裏的模樣好看上不少,頂鱗處甚至有微微的凸起,圓鼓鼓的眼睛神氣十足。

小響蛇搖頭晃腦地游動到姜淵的手邊,吐着信子在他掌心舔了一舔。

下一刻,一只修長的手将小響蛇提着腦袋拎起來懸在半空,帶着好夢被攪擾的不耐煩語氣說了句:“何事?”

小蛇晃動身子,周焜的聲音從蛇口中傳來。

“師父,華池峰峰主遇難,我想請教您入夢之法。”

姜淵擡了下眼皮:“你去東洲做甚?”

“來給華峰主賀壽……不,不是,是來找玉在仙尊,了卻古師兄的願望。玉在仙尊在華池峰,我們便也來了此處。師父,華峰主昏迷入夢已有大半日,我當如何救她?”

小響蛇搖頭晃腦地反複解釋,生怕姜淵沒聽明白,蛇尾随着身軀晃動,幾次要纏上姜淵的手腕。

姜淵慵懶地擡手給他借力,用另一手的指尖在小響蛇的天靈處一敲,小蛇腦袋頂上冒出來一團雲霧一樣的東西,在雲霧裏逐漸顯現華池峰的情形,他看了,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秘法第四十三頁是夢陣,你且畫來。”

那頭周焜尚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已然被師父看得清清楚楚,不顧形象地坐下,慌忙在地上的書頁裏尋找,半晌才找到,又比照着持劍在半空中劃出痕跡。

頃刻間,一個帶着淡紅色的光芒的陣法已初具雛形。

他剛落下最後一劍,師父的聲音便已傳來:“現在逆行其勢,配合步法,倒轉乾坤。”

周焜聽話照做,劍勢翻轉,只是他并不熟悉此道,步法也亂成一鍋雜粥,可被他劍尖畫出來的陣法卻兀自轉了起來。

“就是現在,抓住你師兄的……袖子。”

有師父提點,周焜立時照做,謝諒被他拉得一踉跄,兩人一頭栽入夢陣當中,果真入了夢。

那頭姜淵睡意未去,随手将小響蛇打了個結丢在枕邊,轉頭便又睡去了。

……

潺潺的流水拍打岸邊,鳥兒啁啾裏,能聞到一陣隐隐的花香。

“師兄,這是在哪兒,我們進來了嗎?”

周焜睜開眼,看到一片靜谧,像是在什麽水鄉的街巷裏,一擡頭就能看到流水小橋,是北境和中洲不曾有過的景象。

謝諒在他身前一步駐足,袖子還被周焜牽在手裏,他扯了扯衣袖,答到:“嗯,應當是在華峰主的夢裏。”

這裏雖為東洲景象,卻與他們見過的繁華風情不同,想來又是當年。

未等他們反應,街巷深處傳來一陣打鬥聲。

兩人跑過去,正見兩人持劍纏鬥。

紫衫少女箭袖英姿,一柄軟劍纏綿又潇灑。

而和她打起來的那人,身形颀長,手裏一把柳葉型的短劍,雖為短兵但氣勢不輸,将那女子殺得連連退卻。

短劍就要割喉之際,那男子驟然收手,向後退了一退。

“多有冒犯,姑娘無妨吧?”

此時,謝諒才看清情形,那手執軟劍一身紫衫的就是少時的華峰主,而和她纏鬥的那個男子,明明就在眼前,卻如何都看不清楚他的臉。

唯其身影,已然神人風度。

華峰主站穩身形,身軀因竭力而微微顫動,她調節內息,收好軟羅劍,眼神在男子的短劍上流連。

“閣下好身手,這一番比試,是華某輸了。只是同行數日,我還不知閣下姓甚名誰,師從何門?”紫衫少女抱手行禮,聲音爽朗,斷無扭捏姿态。

那男子輕皺了下眉頭,似有為難處,只答:“東洲水患嚴重,在下也只是襄助一二。我姓宋,來處不便告知。”

謝諒才知道,這便是他的三師叔宋嵩了。那時候師父提過,師叔一張臉生得俊俏,為他行走四洲惹下麻煩,為此,他也不常将姓名告知他人,更不曾說過自己的來處。

所以這幾百年間只惹了華峰主這一樁風流債。

只是謝諒有兩事不明。

其一是宋嵩在符道上游刃恢恢,從不曾聽人提過三師叔短劍也使得如此行雲流水,因而,他并不能分辨此時所處的究竟是哪一年。

其二是宋師叔雖然露面甚少,但見過他的人還是有的,更不必說華峰主對他情根深種,糾纏多年,何以在夢裏,就沒了相貌?

他還未來得及思慮周全,那男子轉身便要走,華峰主匆忙問:“那我以後要去哪裏找你?”

宋長老走得灑脫,未曾留下回答,唯青衫背影相贈,便成了華峰主相憶之人。

華峰主望着遠處悵惘,身後傳來步搖晃動之聲,有一素白羅裙少女踮着腳尖拍了下她的肩膀,喚她的聲音又脆又甜,帶着二八少女之朝氣。

“阿姐,你終于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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