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小雪(十二)
小雪(十二)
華峰主撿起一根軟松枝為劍, 翩然躍入松影婆娑裏。
大約是她這些年精進不少,當時三兩招便能置她于下風的人,此刻卻和她來來回回打了許久。
酣暢淋漓, 難舍難分。
待收了劍氣,華峰主想敘舊情, 那青衫人後退,遙遙卻向她行了一禮。
“華峰主。”
世人都知華池峰的華峰主喜紫色, 她這一身藕荷裙衫, 又在萬仙來朝的關節在塵名山現身,輕易就能讓人猜出她的身份。
“你還記得我嗎,在東洲, 我和你同行過,還和你比試過。”華峰主話音都有些顫抖, 她這些年遍訪群山,中洲來了許多次,一直到今日見過林掌門,才有了一點消息。
可是青衫男子望天似乎是回憶了一會兒, 只是說:“大約吧。”
不是記得, 也不是忘了,只是大約見過, 記不記得清都說不準了。
“你, 叫什麽名字?”這許多年,她都在找一個有姓無名之人,知道他姓宋, 知道他會使短劍, 然後便再無所得。
“宋嵩。”
塵明山的三長老宋嵩擦拭一二後收起短劍挂于腰間,不待人再回答, 便一躍從松柏影裏走了。
華峰主怔在原地,她苦尋之人,原來叫宋嵩。
那之後她便常常上山來,雖說為的是山門事宜,可次次總要繞道來至此處松林。
宋嵩見她多了,話也多了,只是都是些趕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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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峰主三天兩頭往我這裏跑,東洲的事情太少了嗎,還是呆子玩泥巴,閑的沒事找事?”
“我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和你也就見過那麽一面,沒什麽情誼,怎麽還一副剝了皮的蝦蟆樣子!”
說多了又要打起來,開始是短劍,後來刀槍劍戟、符紙、陣法都往出使,還喊來四長老做個見證,勢必要分高下。
華峰主說不過他,卻一日比一日打得痛快。
林掌門有時候也攜了塵明仙尊來看,後面跟着個小蘿蔔頭,看歡喜冤家又是吵又是打,那時候的她,總歸是快活的。
周焜從看見華峰主上山以後就不再說話,在那一片打鬥的熱鬧聲響中,他冷不丁地開口:“師兄,你覺不覺得那個小孩兒長得有點像你?”
謝諒含糊其辭:“大約吧。”
兩人正說話,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此情此景,倒真是有些懷念啊,你們看夠了嗎?”
這聲音不喜不悲,沒有壓迫感,卻有一副大徹大悟後的平淡。
謝諒回頭看,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身素衣的華峰主。她頭發松散在腰間,不綴珠玉,和外面床上躺着的那個華峰主穿着相同。
她是被困在夢裏,但也是清醒地被困在夢裏,就像謝諒這樣的旁觀者一樣,平靜地看自己的過往,并無沉淪,也無痛苦。
甚至饒有興味地親自去演當年初相識的戲碼。
“在下塵明山五長老碧靈尊座下弟子周焜,攪擾華峰主夢境,多有得罪。”周焜反應過來,慌忙俯身行禮,念及謝諒師兄是頂了常師兄的名號,并不敢對他多作介紹。
“好孩子,起來吧。”
華峰主擡擡手指,示意他好好站着便是,眼神都落在了謝諒身上:“都長這麽大了,還記得我嗎?”
周焜傻了眼。
“記得,所以來救姐姐了。”謝諒躲不過去,低着頭回答,無視周焜詫異的目光。
華峰主的臉上浮現出欣慰和喜悅,摸了摸此刻比自己要高上許多的謝諒的額頭,又拍了拍周焜的肩膀說:“都是好孩子。”
年歲不磨人,磨練華峰主心性的不過是東洲和華池峰一日又一日的瑣事,哪怕容顏不改,她也已非當時的意氣少女。
“你們和星奴在外面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我與宋長老之糾纏,不過一朝一夕,該放下早放下了。好孩子,還是要謝謝你們,肯為我做這些事情。”
姜淵叮囑過入夢是一件極為兇險的事情,稍有不慎也會陷于當中。
但周焜和謝諒還是進來了,一個只想救人,一個有恃無恐。
“華前輩,您既然清醒着,那快随我們出去吧。外面亂成了一鍋粥,徐兄弟他們還在查害你之人。這地方待久了,恐對您靈體有損。”既然華峰主有意識,自然也會有破夢的能力。生死攸關的大事,周焜不敢糊塗,趕忙提及正事。
“不急。”
素服的女子赤着腳站在光芒裏,衣擺上繡着淡淡的丁香花,在如夢如幻的煙雲裏揉碎成紫色的一片雲霞。
“有人困我于斯,我輕易出去了豈不壞了人家與我敘舊的好意?”華峰主眉眼是在笑,可還是一副超脫模樣,笑也不像笑,宛如慈眉善目的對衆生平等的憐愛。
她大約早就習慣了,以這副樣子示人。
周焜聽不懂,大着膽子問:“您知道加害之人是誰?”
華峰主沒有回答他,而是從他和謝諒的眉眼間掃過,露出慈愛的笑容:“今日生了憶往昔的興致,好孩子們,若沒有什麽事情,陪我說一會兒話吧。”
“只管看去,一切答案,就在眼前。”
她只一揮手,漫天煙雲又幻化為紫色霞光。
……
“阿姐,我回來了!”
羅裙少女終于又出現,她滿頭大汗,将佩劍往桌上一拍,提着茶壺就開始喝水,喝得自己臉上、衣服上都是水漬,便用袖子随意擦去,大咧咧坐下來,托着腮幫子看屋裏正在處理山務的華峰主。
華峰主頭也不擡地問她:“你到哪處野去了?我不過才去了一趟中洲,你便又偷跑出去……”
“是不是春姐姐又和你告狀了,”少女氣鼓鼓地拍了下劍鞘,咬牙切齒,“阿姐不如讓我做二長老吧,我肯定比春姐姐做的好,我就不會私下告密,說別人的閑話。”
拍劍鞘的這一下聲音有些大了,華峰主不悅地皺了下眉頭。
“不是答應了不再碰劍了嗎?”
“阿姐,我學的又不是軟羅劍,不會搶了你的風頭的,我要和我的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也找一個山頭去,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羅裳門,三千界姐姐說華池峰東面那個山頭就很好……對了阿姐,她們都說是受你影響,大家很崇拜你的……”
“玉羅,你不要再說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今日起你不許再出華池峰一步,來人,将玉羅小姐押下去,沒有我的同意,誰都不許放她出來!”
“阿姐,你不講道理!”
“我就是不講道理,華池峰裏我是峰主,輪不到你一個小丫頭來反抗我,要另立山門是吧,打得過我再說!”
“華峰主此話當真?”
“我是一峰之主,豈有說話不算之理?”
……
幻影裏兩姐妹吵得不可開交,可旁觀這一切的素衣峰主就好似看戲一般平靜。
“我那時候是不是很武斷?”
她轉身問謝諒與周焜,此二人一看便是尊師重道的乖巧孩子。
周焜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在他家裏,雖說都是阿娘和阿姐說了算,可她們從沒有這般和自己鬧過紅臉,就算是态度強硬了些,也怪他自己太頑皮又闖了禍。
可華峰主斥責的那個女孩子,明明什麽都沒做錯。
“您有您的道理。”
回答華峰主的是謝諒,他走上去和這位故人前輩比肩,看着幻影裏急得要跳起來的少女,說出了自己的一番言論。
他說:“我師父有一位故友,天賦異禀,無師而自通,一只腳踏入仙門的關頭,應雷劫而亡。修行本就是不是說來的那般容易,長姐對幼妹之憐惜,情有可原。”
在華峰主眼裏,他還是當年那個小蘿蔔,懂事乖巧,一番話說到自己心坎裏。
可懂事乖巧的謝諒接着便話鋒一轉:“但一味阻攔,不如講清利害讓她來選,如此這般,她雖不會恨你,但會一輩子留下遺憾。”
若風不疑當年沒有叫人把他支走,若他有機會直面那場仙隕,會不會這些年也能好過些?
可塵明仙尊只留下一個罵名,留下一截指骨,說也不說便灰飛煙滅。
很多年前謝諒總幻想有個機會抓住他好好問上一問,可現在重逢了,他又不想了。
就像他和華峰主說的這般,不會恨。
“是啊,若我當年想明白就好了。”華峰主話有餘音,這些年留下遺憾的,不止一個人。
幻影裏那矮一些的少女得了“打得過再說”的話頭,便總是提着劍來和阿姐比試。
她的長劍堅硬,卻比不過華峰主手裏一把随意的軟劍。有時候阿姐只是拿着柄拂塵,便可一邊看書一邊将她打到連連敗退。
華峰主甚至不舍得用一分仙力,她在一個成仙的人眼裏,實在是太渺小了。
可是那羅裙少女顯然不甘心,一次敗了就再來一次,劍術比不過便再換一門。
她苦心鑽研塵明山上那位武道老祖的生平,十八般兵器樣樣學來。
金錘、雙刀、重劍……她學得很快,學會了就來找阿姐打一場,然後輸掉比試,灰溜溜地又回去閉門修煉,再尋他法。
很快她也不再滿足于功夫比試,偷偷在華池峰裏跟着學了些仙門術法,在和華峰主的比試裏便出現了蹩腳的陣法和符咒,有時候使得不明白,還會傷着自己。
但她就是這樣一日一日地學,一日一日地打,因為阿姐說了,打得過她,才能另立山門。
若打不過,她拿什麽去保護那些願意跟着她開山門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們?
“如此這般,整整五年,她都在想辦法打敗我。”華峰主望着少女努力身影的眼神似有心疼,又轉瞬即逝,轉而被一種更難以察覺的似乎是叫引以為傲的東西代替。
“終于有一天,她還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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