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小雪(十三)

小雪(十三)

翻飛的打鬥身影裏, 羅裙少女已經長成和華峰主比肩的模樣,兩人猶如一白一紫兩只輕巧翩飛的蝶,在薄霧輕煙裏你來我往。

她手裏拿着的不再是刀槍劍戟、斧钺鈎叉, 而是一段長長的飄逸白練。

華峰主擅使軟羅劍,任何武器到她面前都能輕易以柔克剛應對, 偏偏這白練柔軟無骨,與她貼身纏鬥, 恰恰以毒攻毒。

為了打敗她, 羅裙少女下了很大的功夫。

但華峰主之功力,已非一朝一夕之努力可匹敵。即便是在武器上已無優勢,華峰主依然能在局勢僵持片刻後, 迅速占據上風,劍動身動, 在光影變換裏無形之中将小妹逼退至角落。

她們比試的地方是一處水上高臺,羅裙少女被困于臺邊木圍欄,一只腳就要踩進水裏。

“認輸吧,回去再練。”

“阿姐下定論未免太早。”

“那便瞧瞧你的本事!”

少女一個翻身躍至高臺的另一側, 改攻為守, 防得密不透風,但華峰主還是找到了時機, 将其打得滿高臺躲閃。

終于, 她還是躲無可躲陷入死局。

軟羅劍向羅裙少女而出的剎那,四野裏傳來風聲,風吹松林, 淡淡的木頭香氣萦繞着華峰主。

恍惚間, 在她面前躲閃的人變成了宋嵩,白練也成了短劍, 仍舊是那樣一張俊秀卻冷淡的臉,華峰主一時失神,劍氣再難推進半分。

而就在這一恍惚的遲疑裏,短劍已至華峰主頸間,宋嵩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前,詭異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然後松風退卻,哪裏再有松影舊時人,站在她面前的是洋洋得意的小妹,那擦頸而過的也不是什麽短劍,只是小妹手裏的一段白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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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輸了。”

華峰主低下頭,腳下的木臺上有一個鞋底沾水之後走出來的幻術陣法。

羅裙少女之智慧,便是利用打鬥間的步法轉換,在水上高臺暗自布陣,利用華峰主一念之間的恍惚将其擊敗。

少女像模像樣地行了個同道中人辭別的大禮:“華峰主說話算話,我這便下山去了,告辭!”

她說完轉身便要走,一腳還沒踏上水臺旁邊的梅花樁,便被一道劍氣攔住了去路。

“攔住你的不是華峰主,是阿姐。”

華峰主言而無信,喚出青簪使,并由兩位長老親自押送,将羅裙少女又送回了坊中。

又将她滿屋書籍秘訣通通沒收,房門外布下陣法,下令不許她出華池峰半步。

而後一掌,将其修為廢去。

……

羅裙少女的叫喊聲響徹整個夢境,周焜的驚詫已經從謝諒身上轉移至華峰主,他難以想象,明明看起來如此慈悲心善的華峰主,為何對待小妹卻是這般模樣。

“華峰主,究竟為什麽?”為什麽要對她這樣,她明明看起來比自己努力也比自己有天賦,周焜覺得他這樣天資愚笨之人都能被姜淵教化,何以華峰主容不下自己的妹妹,就因為她戳中了痛處嗎?

就算是界關之劫,有華峰主護持又能危險到哪裏去?

紫衣長發的女子赤着腳走近幻影,想去摸一摸滿面淚痕的小妹,可她越走近,幻影也越退後。

咫尺相看,又隔天涯。

華峰主轉過身,看向質問她的周焜,便覺得這孩子雖不算聰穎,但身上卻有一股似曾相似般的韌勁。

她想開口解釋什麽,夢境裏卻傳來轟鳴聲,有關華峰主與小妹的回憶都在轟隆隆的聲響裏分崩離析,天邊再無白雲紫霞。

“華峰主,這裏危險,我們快出去吧!”

周焜一見此景,也顧不上再去糾結姐妹之間的事情,顧不上什麽師長尊卑,上前拉住華峰主的袖子,想帶着她掙脫出夢境。

可華峰主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雖能破此境,但我出去的代價太大了,現在還不能出去,好孩子,你們先走,告訴我徒兒星奴,師父在看着她呢。”

說完,華峰主雙掌一推,打在周焜和謝諒的後背,将兩人強行斥出夢境。

不過是天地一輪轉,再一回身,他們又回到了水樓的雪青紗帳之後。

玉在仙尊像是恭候多時一般,站在華峰主的床邊,将五子登雲盆雙手還給謝諒。

“我替我自己,還有阿苦,謝謝你。”

她舍去自己的仙尊架勢,極為尊敬地向謝諒行了一個禮。

周焜也從方才華峰主的稱呼裏隐隐明白了些事情,也懂了古仁喚謝諒的一聲“師兄”裏都意味着什麽,如今再見玉在仙尊此禮,便都不覺得稀奇了。

他現在滿腦子只有華峰主的話,趕忙向玉在仙尊說明了夢境裏的情況。

“仙尊,華峰主有危險,快救她!”周焜也說不清為什麽,大約是華峰主喚他一聲“好孩子”,那樣的溫柔就像他遠在家鄉的阿姐一樣。

玉在仙尊輕輕搖頭:“此事急不得。”

“是有關華峰主說的‘代價’嗎?”

謝諒開口問玉在仙尊,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華姐姐用她全身修為鎮壓着一處大陣,但此陣和阿苦的情況不同,若華姐姐強行破夢而出,鎮守之力便會因此而受到影響,封印松動,恐生禍端。”

這便是華峰主提到過的破夢之代價,她甘心被人清醒地困在夢裏,不光是懷舊,還因為她一旦妄動,便會影響外界某處封印的陣法。

“封印在哪?”向玉在仙尊發出此問的是周焜,他心裏想的很簡單,封印會松動,那便找人在此過程中加持一二,待華峰主醒轉之後再做打算,總好過一直把人困在夢裏。

玉在仙尊從輕紗帳裏望向遠方。

“華池。”

……

牽連進來的山門攏共就三個,崇山府的朱府君已然和風不疑互通過有無,妙機山的兩兄弟被他勸回了雪青坊,如此剩下可查的便只有如安山莊的安七以及春山商行和如意樓的兩位掌櫃。

青簪使來報,如意樓的那位掌櫃一回去便開始做點心,房門敞開着,并無異常。

而春山商行的莫掌櫃被松雲樓的崔掌櫃請去議事,說是得了一種好茶,要詳談銷路。

塵明仙尊淡淡一笑,心裏有了底。

安七公子辭別丁香坊諸人,迫不及待地奔華池而去,一路上他整理衣冠,便将腦袋頂上的花,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裝飾都摘了去,只着單袍,看着竟比從前還要順眼。

他滿心期待,卻在華池之外被攔了下來。

但此時的安七已不是刻意糾纏的浪蕩子,他彬彬有禮地攜小厮行了拜會的禮:“請幫忙通報,如安山莊安朝暮求見一位名姓中有‘星’字的師姐。”

攔住他的是一位劍眉星目的瘦高男子,他是華池峰裏少有的男弟子,也是三千界長老的大弟子,奉命看守華池,常年不出山露面。

男子身着黛青色的山服,外穿紗質罩衫,周身打扮都比女山衆之穿着深沉,偏偏一張臉生得唇紅齒白好顏色。

好顏色的男子一劍既出,冷冰冰地将安七往後逼:“此處沒有你說的師姐,安七公子還是快回吧,玉某之劍無眼,別傷了安公子的細皮嫩肉。”

安三四顯然不會輕易死心,他又向這位姓玉的男子求告:“玉師兄,求你幫我,我只要見那位師姐一面就好,我即刻便回。你幫我問她,是不是在北境救過一個快要凍死的人!”

安遠容少時曾随老莊主去過一次北境,只是他那時候年方十六,正是貪玩的時候,趁着老莊主和崇山府的人議事便溜下了山。

但北境除了一刻不停的雪,便是連綿不盡的山。

他在大山裏走着走着便找不到回去的路,時候一長,根基未深的安遠容還是在嚴寒裏失了溫,一頭栽倒在了冰天雪地裏。

為了禦寒,老莊主讓他穿上了雪白的皮毛大氅,只是東洲的衣服哪裏能抵抗北境的風寒,老府君的夫人便是從東洲而來在北境受寒而亡。

此時安七一身的雪白大氅,只能讓他在風霜裏毫不起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七朦朦胧胧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他的手也被什麽東西暖着。

有人在用雪搓他的手,搓紅了又捧進懷裏。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

“師妹,這人好像凍壞了,我們還有禦寒的丹藥嗎?”

“有,快給他服下。”

安遠容的口中被塞進了一顆小小的丹藥,丹藥入體便像散着光熱的小火爐,将他凍僵的身體烘得暖和起來。

只是他也在暖意裏就此沉沒,昏昏睡去。

還清醒的時候,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走吧,将他送至前面驿站……”

他隐隐約約聽見那人的同伴呼喚其名,但那時神智不清醒,只記得名字裏有個“星”字。

再醒來的時候,安遠容已然在崇山府的山門內,送他過來的是驿站的夥計,夥計說當時出現在驿站的是幾個修行打扮的女子,山服外面都穿着北境的禦寒衣衫,因而看不太清楚顏色款式。

此後,安七遍尋群山,挖空了心裏要找到當日的救命恩人,可是連定骨山那麽遠的山他都找了個遍,依舊沒有音信,還因此在四洲留下了個風流之名。

如此一來,最後一根稻草,他如何會輕易松手。

可那玉師兄愣是油鹽不進的模樣,以劍氣封住前路,将安七拒之華池四周的花樓之外。

“安七公子若再前進一步,玉某定不相讓!”

說完,玉師兄提劍踏雲而起,立在了高高的花樓頂上。

安七焦急之際,聽見身後有人喚自己:“安公子來我華池峰禁地所為何故!”

星奴就站在花樓外的木橋上,隔着水波青煙向樓頂之人行禮:“玉師兄!”

還有個一身紅的瘦竹竿跟在星奴的身邊,手裏拿着安遠容被八萬春擊碎的那把檀木扇,扇骨被一根略粗些的紅絲線綁在一起,瞧着不倫不類,卻與這人周身打扮十分合得來。

偏偏這人還搖得香扇生風,洋洋自得。

塵明山上來的這號人物合扇向他一笑:“安公子,還是不要再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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