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小雪(十九)
小雪(十九)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 岸上圍觀的人都愣了許久,一直到玉在仙尊率先躍上華池冰面奔向華峰主,常言思才緩過神, 祭出靈存寶蓄上前幫忙。
衆人圍作一圈,常言思從人群裏擠過, 撈起華峰主的手腕探她靈脈,她雖看上去傷得慘重, 可內裏靈脈沒傷到根本。
“華前輩無礙, 大家不必擔心。”
常言思出言寬慰,無形中被衆人擠在人群之外的玉羅仍是一臉急切地詢問:“春姐姐她們的合璧劍氣舉世無雙,怎麽會沒事, 是不是你學藝不精,去請你師父來好不好?”
玉羅逃出小乾坤的時候, 常言思他們還困在謎題裏并未領悟根本,所以玉羅也沒見過常言思為剩下的廿九羅裳診治的情形,她現在害怕極了,就像當年一樣害怕。
害怕阿姐受傷, 害怕阿姐就此死去。
八萬春運功完畢, 囑咐衆人帶着華峰主到岸上去,自己留在冰面上, 和玉羅遙遙相對。
“殺你的那一劍我的确下了死手。”
八萬春是悔恨的, 當年把玉羅偷放下山的是她。
那時候的玉羅被華峰主廢去修為像囚禁犯人一樣困在了房間裏,她沒了修為,就好似失去了精魂, 每日裏只是呆呆坐着面壁, 對外界的一切置之不理。
八萬春差人買來山下的糕點還有各式各樣的新鮮玩意兒,在華峰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看守下送去給玉羅, 可她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望着八萬春乞求:“春姐姐,你放我走吧。”
華峰主叮囑過不許玉羅下山,可是行屍走肉一般的玉羅還是觸動了八萬春的心底軟肉,這是她一路照看長大的妹妹,怎麽忍心眼睜睜看着玉羅變成今天這般模樣?
她知道華峰主也不忍心,所以華峰主不看。
可八萬春日日來送吃食,她無法視而不見。
終于有一日,趁着師姐和華峰主下山,八萬春偷偷放走了玉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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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峰主回到山門之後發現玉羅不見蹤影,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責怪八萬春,只是暗中命她留意羅裳門的事情。
玉羅下山之後從頭再來,和她在山下認識的朋友行走東洲,要平華池峰不能平之事。
她原本以為玉羅過得快樂便足夠,哪成想會變成今日的模樣。
所以殺玉羅的那一劍,她和師姐用了全力,但卻被華峰主舍身擋下了。
“華峰主很早之前便策劃着仙隕一事,我和師姐堅決不同意,并且不會答應她去做那個動手的人。”
但是八萬春害怕,害怕自己又重蹈覆轍再次心軟,所以她和師姐都在劍氣上下了咒。
三千界與八萬春之劍氣無論合璧與否,均不可傷華峰主一分一毫。
華峰主中劍倒地,是因為她實在虛弱不堪,合璧劍氣只是從她身體裏穿過,并未傷及根底,所以華峰主一息尚存。
八萬春說完轉身離去,不肯再看玉羅一眼。
興許是生厭,興許只是怕心軟。
玉羅聽罷,顫抖着後退,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她已經沒有雙腿了,那些被斬斷的藤蔓一樣的東西湧動着支撐起她的身體,她變得不人不鬼,像是東海深處那種醜陋無比的黑魚,渾身上下,唯一雙眼睛仍然明亮。
在姜淵的指導和徐蔚與謝諒的幫助下,周焜已将群芳陣修補大半,除了華峰主所在的芙蕖陣眼外,各色石刻均亮起金色花紋。
“玉羅,你來。”
華峰主竭力在玉在仙尊和星奴的攙扶下起身,向着冰面上手足無措的小妹呼喚道。
玉羅飛舞着靠近芙蕖陣眼,卻不敢再近前來,眼神直直盯着的不是阿姐,反而是阿姐腳下的芙蕖陣眼。
風不疑一眼看穿她心底所想,用衆人能聽到的聲音提醒:“她想以身殉陣。”
玉羅心裏想的,是完成當年阿姐做過的事情,既然是她親手毀了群芳陣,那也該由她來彌補。
她看着自己怨了數百年的人虛弱得再沒有了當年的英姿,阿姐想來拉她的手,玉羅閃身後退,便只聽得阿姐氣若游絲的聲音。
她說:“玉羅,對不起。”
“有一位小友告訴我,一味阻攔,不如講清利害讓你來選,我那時不明白,所以一意孤行耽誤了你。”華峰主望向謝諒,重複着謝諒曾經說給自己的話。
“現在總算明白了。”
華峰主應劫當日屏退衆人,孤身來了此地,那一年的東洲難得是個寒冬,華池的水冰冷刺骨,她赤着腳踩在群芳陣上,陣法下方關着的是當年命喪水患的無數冤魂幻化的冥氣。
碧靈仙尊親手布下群芳陣用以壓制,姜淵還說,群芳陣之關竅陣眼在于芙蕖。
她索性将應劫之地選在華池,于芙蕖石刻上打坐,生受雷劫,借由劫數将周身修為灌于群芳陣。
血流了滿地,将石刻染成血蓮,又染透了滿池的水。
在那一刻,她于混沌中瞥見一個身影浮沉于水中。
那人羅裙之下是滿身的墨綠藤蔓,長發飄揚如群魔亂舞,臉上血跡未幹,和虬曲的碧色葉脈花紋相映,若黑夜裏綻放的血色之花。
而那張臉,是玉羅的臉。
雙目對視的一瞬間,華峰主驟然醒轉,回神後驚覺已踏過界關,世上又多一仙。
她登高樓,受朝賀,領山門,定東洲。
而這一切都比不過玉羅送來的一盒糕點。
自那日起,她每每看到玉羅,眼前浮現的便是華池潑天冥氣裏痛苦掙紮着的玉羅。
故而華峰主親去塵明山見了一個人。
謝諒聽到這裏,心裏十分清楚華峰主見的是誰,他回頭望,那人将薄紅外衫挂在臂彎處,正不動聲色地遠觀姐妹情深。
他就像謝諒猜的那樣,什麽都早已料定。
“那人替我蔔了一卦,說你命裏不該入此道,如若強求,得道之日便是身死之日。我所見到的那一幕,便是後果。”
華峰主向前走了一步,腳下血污染紅了兩瓣蓮花。
她向玉羅伸手,喚她:“我妄做決定,本以為能讓你躲過劫數,卻害你到如今。”
“是阿姐錯了,沒有早告訴你這一切。”
華峰主一腳就要踏上冰面,她伸向玉羅的手依然高高舉着:“幸好你還活着,玉羅,留在阿姐身邊吧。”
便是此刻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玉羅,已然是她拼盡全力求來的結果。
可玉羅還是離得很遠,遠到華峰主拉不住她的手,遠到衆人看不見她的神色。
何方行不知何時也走到了人前,指着常言思大喊:“你的那二十九羅裳姐妹身上的病患,都被我常師弟一一診治過了,玉羅前輩,讓他試試吧。”
玉羅記得這個人,他力大無比,若非何方行的那一掌,她還破不了小乾坤的束縛,說來她還要謝謝何方行。
常言思怕她不信,本不是張揚性子的他也站了出來,單手托着小葫蘆向玉羅複述過他曾診治過的那些羅裳鬼的病症。
玉羅的臉上也有綠色葉脈紋樣,常言思說那是碧枯症,被他診治過的那位羅裳前輩已然好轉。
“才聽得八萬春長老說起當年事,玉羅前輩與那位前輩染上碧枯症不光因為陰氣入體,還因為中了一種奇毒,常某在此向前輩起誓,尋遍四洲十三山,定找到此毒之解藥,替前輩解盡身上毒!”常言思舉着尹星河所贈靈存寶蓄起誓,何方行竟然也跟着他舉掌盟誓。
“還有我!”
周焜正在對碎得四分五列的芙蕖陣眼作難,聽兩位師兄這麽說,竟然也跟着起誓:“如違誓言,便叫我師父逐我出師門。”
這是他能想出來的最鄭重的誓言,塵明山那人聽罷在小響蛇的腦袋頂上狠狠敲了一弟子,痛得此處周焜也捂着腦袋叫喊起來。
玉羅終于向前了幾步,臉上浮現笑容,像是已經相信了他們的話,正徜徉于自己恢複原樣後的生活。
那時候她便不練武了,也不修道了,就安安心心地待在華池峰裏,她的阿姐是全世界最厲害之人,塵明山的那個老家夥已經死了,該是華峰主做四洲天上天。
這些也不重要了,她只要做好吃的糕點就好,甜得發膩,逼着春姐姐她們都來嘗嘗。
玉羅一邊想一邊笑,自當年和阿姐立下賭約之後,她再也沒有這麽燦爛的笑過。
她笑着自半空飛落,向阿姐也伸出了手。
玉羅說:“阿姐,其實我從來不恨你,我只是覺得遺憾。”
就像謝諒在夢境裏說過的那樣,不會生恨,只會有憾。
若當年謝諒沒有下山去找姓胡的故人,知曉了風不疑的計劃,若玉羅當年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命數,他們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
沒有人知道。
但此時,玉羅做出了她的選擇。
她雙手合抱于胸前,任由發藤将自己包裹,像一只化繭的蟲蛹,倒挂在冰面之上。
剎那之後,墨玉一般的蟲繭自頂部裂開,飛出一團蝴蝶形狀的白色光影,幹淨如心思單純的當年羅裙少女,翩翩越過阿姐,飛向芙蕖陣眼。
衆人見狀紛紛去攔,周焜慌忙行走出步法想要關閉陣眼,謝諒喚出兮烿,徐蔚的指尖飛起一陣由紅繩串起的黃色的符紙小人兒……
最後攔住那只白色蝴蝶的,卻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那在一旁聽了半晌的安七公子安遠容,竟然撲倒在地,用自己整個身軀将芙蕖石刻牢牢壓住。
玉羅以全身靈力所幻化的蝴蝶撞在了他的背上,安七的素服染上了血,像開着朵朵新繡娘繡出來的蹩腳梅花。
安遠容也因此精魂晃動,雙目恍惚,神形不穩。
蝶影被華峰主飛速轉身接在手中不放,安遠容也被常言思迅速扶起來,強喂了十幾顆靈藥穩固神形。
他終于醒轉,忽略了安福像哭喪一樣的哀嚎,卻對着也來扶他的星奴笑起來:“我雖不知那日救我的究竟是誰,但我記得她身上的味道,我在華池峰聞到過。”
“所以,這算是華池峰幫了我,我今日也還你們一報。”
“但安某還是想求簪首大人,幫安某查一查恩人究竟是誰,不然哪一日死了卻在人間還留着一個未償的恩情,總覺得不痛快。”
他還是那張臉,那個風流相,風骨卻潔如雪、皓如月。
星奴點了點頭,安遠容拍了拍哭喪的安福的臉:“別哭了,你家少爺我還沒死呢!”
他想把話說得輕巧,血卻不受控制地從他口鼻中流出,看的人又想哭又想笑,慌亂間,有人向安七遞了一方錦帕,他驚訝地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香味。
而這香味并非來自錦帕,只來自于遞給他錦帕的那個人的手。
那雙在寒冬裏替他捂熱了靈魂的手。
他擡頭看,曾長身玉立于花樓頂上的那位鎮守華池的師兄正替他拭去臉上血跡。
玉師兄面無神色,下手也不知輕重,面對他的詫異也只是不言不語。
星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是我師兄,三千界長老的大弟子,玉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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