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小雪（十八）

小雪（十八）

意料之中, 華峰主搖了搖頭，臉上帶着冰冷凜然的笑意，眉梢卻仍存憐惜。

可那尖藤還是又向她近了一分, 玉羅吶喊着質問，聲音響徹花樓。

“你胡說, 我在八萬春的夢裏明明看到，我應劫之日你親自去了羅裳門！”

八萬春持劍的身影微微晃動, 終于明白讓華峰主陷入夢境的到底是什麽。

僅僅是一塊小的不能再小的糕點, 還是她親手送進青蓮坊裏的。

東洲不知何時起了一座如意樓，傳聞說如意樓裏掌廚的是個女先生，一手梅花酥做得可口誘人。

有一日星月下了山去吃得一回, 回來便帶了一盒子梅花酥，稱是徒弟孝敬給師父帶來的好東西, 非要她嘗嘗，八萬春本不愛這些甜膩的點心，卻拗不過她嘗了一嘗。吃過之後，八萬春除了覺得果然美味, 還想起一件舊事。

那時候, 華峰主的妹妹玉羅也是極愛吃糕點的，不光愛吃, 有時候也下手做, 只是她沒什麽耐性，光是和面、開酥、搗餡兒的一時半刻功夫都靜不下心來，所以做出來的點心硬的硬, 淡的淡, 鮮少有可以入口的。

但玉羅在山上呆不住，總是下山去玩, 也帶一些糕點回來，給她的阿姐、她的界姐姐、她的春姐姐，都嘗上一嘗。

也是這個做事沒什麽耐心、在山上待不住的玉羅，後來竟然肯日複一日地修行，只為了打敗她的阿姐。

八萬春嘗罷糕點，便将星月拿回來的那一盒子梅花酥都送到了青蓮坊去。果不其然，華峰主吃了也覺得好，還将玉在仙尊也請過來嘗，兩人促膝說了一整夜，青蓮坊的燈火徹夜通明，終于不是為了熬夜處理山務而亮。

還有幾日便是華峰主的壽辰了，自塵明山的那位灰飛煙滅之後，她便勞碌了許多，八萬春想送她一份賀禮，便将如意樓的羅掌櫃請到了山上，讓她來負責壽辰當日的宴請和回禮的糕點。

羅掌櫃瞧着年紀不大，卻慧智蘭心，頗有些巧思，總是做些新奇的式樣，八萬春吃過覺得好的，就給青蓮坊送去，要華峰主百忙之中嘗上一嘗添些趣味。

羅掌櫃送來的糕點裏，她頗為喜歡的一道梅花酥換了式樣，表面上沾着些像雪一樣卻酸甜宜人的糖霜，不愛甜膩的八萬春吃了都喜歡，又差人給華峰主送去了。

早幾天，滿山都是來客，八萬春和三千界也都十分忙，吃罷糕點她打了個盹兒，像是做了個夢，可後來卻怎麽都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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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醒她的是星奴，青簪使在青蓮坊發現了被朱府君救下的華峰主。

玉羅在梅花酥裏動了手腳，從她的夢裏知曉了些什麽，又借故将華峰主困于夢中。

八萬春驟然醒悟，害了華峰主的不光是玉羅，還有她。

“她那日的确是去了羅裳門，但不是為了害你，她是想幫你。”八萬春不再旁觀，從半空飛落，正立于華池之側，玉羅的面前，向她說起當年事。

玉羅應劫的那幾日，正趕上秋分，每每過了秋分，華池峰上下都嚴陣以待。

這樣緊要的關頭，滿山的弟子層層守護着華池，片刻不敢松懈。

“她原本想接你回來，就在華池峰裏為你護法，可是趕上這樣的日子，便不敢妄做決定。但作為姐姐，她始終放心不下，就命大師姐留在山門，只帶了我一同去。”

華峰主帶着八萬春去了羅裳門，是想暗中保護玉羅成功踏過界關。

“你應劫之時，正替一個中了毒的人療傷，我說的可對？”八萬春擡眼看玉羅，嚴肅地發問。

玉羅沒有回答。

那時，她的一位同道中的姐妹在殺水賊的過程中，中了一種奇特的毒。

此毒白日裏毫無異樣，每逢黑夜卻痛苦不堪。

玉羅苦尋許久沒有找到解藥，卻從一古書裏得到個偏門的方法。

她為中毒之人療傷，以靈氣滌蕩毒氣，緩解了姐妹的病痛。

“我們去到的時候，恰逢你療傷完畢，華峰主看出你身帶毒氣，原本想出面替你調養，就在此時偏偏趕上你的劫數機緣……”

八萬春解釋到一半，卻被玉羅開口打斷：“你們既然就在羅裳門，為何不幫我？”

八萬春早知她會這麽問，厲聲回答：“你以為那道最大的天雷是誰替你擋下的？”

“——阿春！”久不出聲的華峰主開口，原本想阻攔她說出實情，卻還是晚了一步。

玉羅神情恍惚，還未從八萬春的話裏品出來什麽滋味，卻見華峰主往尖滕上又近了一分。

“玉羅，羅裳一舞動乾坤的羅裳門主什麽時候開始優柔寡斷了！”華峰主說話也變得不客氣起來，極力要趁此時激玉羅殺了自己。

謝諒一瞬間看透了她的用意。

她想學風不疑。

師父說，當日，他是遇到了解決不了的大事，逼得他以仙隕之力平了禍端。

此時此刻的華峰主想的一樣，她要逼玉羅殺了自己，再以仙隕之力重塑群芳陣。

她甚至怕仙隕之力太過強大傷到其他人，挑着自己虛弱至極的時刻赴死。

她可以活下去，但一心求死。

為的是她心裏數百年的愧疚和遺憾，為的是玉羅心裏數百年的仇恨和怨怼。

此間種種，唯一死了之。

玉羅被她的話成功激起了怒氣，尖藤沒入華峰主的脖子，原本雪白的皮膚上瞬間染上了血紅與墨綠。

就在此時，八萬春和三千界一同出劍，八萬春向着玉羅高喊：“當年她算定你應劫之時便是身死之時，所以一直拖着攔着，不肯讓你踏上這條路，玉羅，如果不是華峰主當年擋下那道天雷，你和你的羅裳姐妹哪裏還有今日之生息！”

所以華峰主悔不當初的，除了沒攔住玉羅出山門，還有沒護住三十羅裳。

生挨了那道天雷，華峰主傷勢嚴重，無法為玉羅護持，八萬春眼睜睜看着屬于玉羅的雷劫應在了三十羅裳的身上，她竭力阻止，卻無力回天。

那些以玉羅周身靈氣催生的天雷，攜帶未盡之毒氣，将三十羅裳變成了羅裳鬼。

玉羅滿目驚詫，可尖藤已然越進越深，她慌忙收手，以白練之力将阿姐推開。

可半空裏一藍一赤兩道劍氣已然彙聚為紫光，向她而來。

玉羅慌忙躲閃，要看要來不及，卻見又一道紫色身影先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

頸間沁滿血色與墨色的華峰主，以微弱身軀接了三千界與八萬春合璧的那一劍。

劍光穿胸膛而過，長發如瀑一身紫衣的女子從半空墜落，砸在了冰面之上。

她那因為山務繁忙總是來不及梳起的長發鋪滿了身下的寒冰，華峰主閉着眼睛，嘴角卻有笑意。

這是八萬春第二次見華峰主受這麽重的傷。

第一次，便是去了羅裳門之後。

八萬春将華峰主帶回了華池峰，她高燒不退，滿身血污，嘴裏只喃喃叫着玉羅的名字，

八萬春将羅裳鬼的事情告訴了三千界，三千界親自下山，看到了羅裳鬼的所作所為，卻終究因為看着玉羅一路長大，忍不下心來下死手。

所以她給塵明山去了信。

塵明山那位武道老祖下了山，輕易将三十羅裳鬼盡數拿下後，原本昏迷不醒的華峰主卻睜開了眼睛。

她拖着渾身的血，散着和今日一樣的長發，跌跌撞撞地跑到武道老祖的面前，求她給羅裳鬼一條生路。

或許是她的樣子過于凄慘，傳聞裏不近人情的武道老祖留下一句“試試看”，便拿着三十羅裳鬼回了塵明山。

後來，八萬春便聽說，塵明山那位久居山中的塵明仙尊第一次出了手，鎮壓住羅裳鬼的戾氣，将其安置在小乾坤裏。

再後來，自南疆來了一位和當年還未起道心的玉羅一般年紀的女孩子，華峰主待她極好。

可是八萬春知道，她還是在等玉羅。

玉羅崩潰地大喊，發藤再無張牙舞爪之勢頭，無力地飄散在她身後。

原來，她這數百年都恨錯了人。

恨塵明仙尊囚禁她于小乾坤，恨阿姐斷她修行路，恨當年天雷有人動手腳。

原來都是一場空。

悲痛至極、萬念俱灰之際，玉羅祭出一根尖藤，正對着自己的心口處，她低頭看為救她而死的華峰主，最後叫了一聲：“阿姐。”

如若再回當年時，明知應劫之日便是死期，她還會固執地堅守那顆道心嗎？

玉羅不知道，但玉羅知道，她很快就能陪着阿姐了。

再回到那一天，回到阿姐風塵仆仆地從南界回來的那一天，玉羅會給阿姐吃自己做的梅花酥。

她現在很會做梅花酥了。

玉羅閉上了眼睛，身軀迎向尖藤，卻聽見有人正喚自己。

“玉羅……”

那是一聲極其微弱的呼喚，像是受了重傷的人拼盡最後的氣力喊出的聲音。

她睜開眼，華峰主仍躺在冰面之上，可她卻沒有死。

她身邊的守着的三千界與八萬春将星河仙尊所贈的靈藥送入她的口中，而後托起其身軀，運靈療傷。

八萬春任由玉羅從空中跌落，再一步步爬到華峰主的身邊，看着她痛哭流涕。

華峰主卻只是微笑着擡手，拭去她臉上淚痕：“好孩子，玉羅別哭，阿姐不痛。”

她還未存道心之時，華峰主常年為東洲事奔走四方，有時候身上帶着傷回來，她總要稀裏嘩啦地哭一回，拉着阿姐的手不許她再出門。

可是華峰主還是會出去，于是玉羅想成長，想變成比阿姐還厲害的人，這樣她就能保護東洲，保護華池峰，保護阿姐了。

可是到後來，她有了道心，卻忘了這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