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小雪(十七)

小雪(十七)

劍柄上金色雲紋閃耀, 正是四長老在大考當日所贈之重劍——雲響。

“當啷”一聲,墨玉箭氣擊打在重劍上,靈氣凝結成的誅邪箭身像冰淩從屋檐上落下一般, 碎了滿地。

重劍雲響紋絲不動,而原本隔着一個周焜立在梅花陣眼處的何方行出現在了謝諒跟前, 一手握住了劍柄。

“走!”

何方行一把将謝諒推開,反手提劍, 身随劍動, 只一逆擊,又斷了一條襲來的墨色藤蔓。

風中傳來铮铮之聲,若雲端之響動, 此劍不虛此名。

群芳陣已毀大半,再護持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 幾人趁着何方行的劍氣拼殺之勢頭,迅速地聚攏到玉在仙尊的身邊,聽從號令。

朱府君身立半空紋絲不動,反手搭弓, 便有數道霜氣于弓上顯現, 而後他數箭齊發,向低處射來。

玉羅渾不在乎朱府君的誅邪箭, 只是饒有興味地看何方行費勁全力和自己随手散出的藤蔓搏鬥, 斷了的藤蔓便又伸回水裏,不消多時又重生長成,蔓延出水面。

若風中野草, 吹過又生。

只是她沒想到, 誅邪箭并非向她而來,而是在何方行旋轉劍身割斷一團藤蔓的同時, 猛然調轉勢頭,向水面而去。

誅邪箭所攜帶之霜氣,乃是朱府君于北境最寒涼之地——萬古冰窟所領悟,其寒氣肅殺,可滅天下邪物。但此時霜氣只是發揮了它最基本的效用——觸水成冰。

随着誅邪箭的落下,華池東西南北四方枯荷之下的水面迅速凝出冰層,厚達數尺,不過須臾間就成包圍之勢,斷了玉羅藤蔓無限再生之後路。

玉羅憤怒之際轉身欲與朱府君一戰,卻發現自己的下半身那些還未出水的藤蔓都被寒冰凍住,随着她的身體扭轉,水面之上的藤蔓也扭成了麻花,只剩十餘條樹藤仍能自如揮動。

她尖聲叫喊起來,那被寒冰凍住了一半的樹藤們都開始斷腕求生,綠得發黑的汁液鋪了滿池,濺得何方行劍身和鼻尖上都是。他後撤幾步,站至人群的前方,默默為衆人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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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抛棄的那一半凍在水裏的藤蔓,就好像是深淵裏的綠草,又安靜如池中水石。

“放!”

星奴見此時機一聲令下,紫光劍陣中的劍氣調轉方向,齊整整向玉羅與華池的樹藤連接處而來。

玉羅擡起發藤阻攔,可劍氣似無盡頭,一劍被擋就再來一劍,每百十劍裏便有一道劍氣成功從她裙下穿過,将那連接處削斷分毫。

滿山青簪使祭出的劍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耗盡,無窮的劍氣不停地削割玉羅的裙底,終于那扭成一股的樹藤堪堪只剩下手腕粗細的連接。

到此時,紫光劍陣終于盡了,花樓頂上坐滿了調節內息的青簪使,準備再布劍陣斬斷這最後一絲連接。

素白羅裙上已然滿是墨玉色,更有汁液從裙下流出,若鮮血一般染透冰面。

數百年前,華峰主自華池應劫得道,誰也不知道漫天雷聲裏她都經歷了些什麽。

那天下了很大一場雨,華峰主下令各坊門窗緊閉,不許外出。

終于天亮的時候,雷聲和雨聲一起消停了,華峰主得道成仙,華池峰上空顯出千裏紫氣祥雲。

她在青蓮坊受人朝拜,片刻不停地又理山務,統領東洲。

而玉羅永遠記得,那天阿姐走後,華池的水是血紅色的。

她仰天長嘆,又哭又笑,為何有人血染華池可以得道成仙,為何有人血染華池卻是衆叛親離?

人和人,真的不一樣嗎

不待劍陣再次雲集,半空中忽然飛來一藍一赤兩道凜冽劍氣,彙成紫光,齊齊向水面斬去。

終于,玉羅與華池的連接斷裂了。

東西方半空中相對浮着兩個負劍的身影,正是華池峰的兩位長老,三千界與八萬春。

她們原本都在保護青蓮坊中昏迷的華峰主,此時現身之原因不言而喻。

華峰主已然醒轉了。

周焜被這驚天動地的一番拼殺驚住了,嘴都合不上的時候,猛聽得天靈處一響,像是誰當頭敲了自己一個栗子,而後便聽得姜淵慵懶的聲音自他腦中傳來。

“此時是壓制冥氣之好時機,你去修補群芳陣。”

周焜更驚訝了,指着自己問:“我?”

他何德何能去修補華峰主以雷劫之力印下的陣法,但他此番動作在他人看來更像是個自言自語的瘋子,眼見徐蔚和謝諒都看向自己之後,周焜只好硬着頭皮解釋:“我師父說讓我将群芳陣修補完整。”

卻不曾想這一句造成了誤會,徐竹竿以為他有了把握,忙向玉在仙尊請示:“勞煩仙尊與府君和二位長老拖住玉羅,我們與周兄弟去修補群芳陣。”

玉在仙尊點頭,所有聚在一處的包括安遠容身邊的安福都齊齊地看向周焜,他一瞬間成了衆人眼裏殷勤期盼的希望。

周焜手足無措,啊呀了許久也沒說出話來,終于聽得師父借着響蛇又向他下令:“從香祖開始。”

“啊?”周焜又搞不明白了,不是修補群芳陣嗎,香祖是誰,又在哪兒。

逼得姜淵無奈嘆氣:“蘭花陣眼。”

“哦哦!”

“寅月,坤為地,乾為天,是為泰卦,你從此處開始依照陣形一一修補,若有疑惑處大可問我。”

周焜聽罷,趁着玉羅虛弱的片刻,帶着徐蔚與謝諒從玉在仙尊身後溜走,路過何方行的時候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何師兄,好樣的!”

何方行原本堅毅的身軀,因為他這一拍卻晃了一晃。

出來之前,周焜還催着徐蔚将朱紅色的外衫褪了,生怕玉羅前輩一個不高興就看見人群裏最乍眼的穿着向他們而來,徐蔚本不想照做,可謝諒跟着周焜一起動手,他最後還是脫到只剩個雪白的裏衣,配頭頂一只雪簪恰如其分。

這時候的玉羅,已經無心理會周焜他們了。

她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殺了華峰主。華池凍住又有何妨,她從躍入華池開始,再不是曾經那個阿姐長阿姐短的天真少女了。

玉羅也明白了為何華峰主出華池之時一身的血污,華池之下,原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身體沒入水面的那一剎那,玉羅感覺自己像到了另一個地方。

只有無盡的黑夜,和黑夜裏傳來的嘶吼聲。

可她偏偏能聽懂這些嘶吼聲。

有人說:“活下去,別管我。”然後将妻女推上房頂,自己被襲來的洪水卷走。

有人說:“我撐不住了。”然後松開了搖搖欲墜的小枝幹,遠望着親人閉上了眼睛。

有人說:“天地玄黃。”然後和手中來不及放下的書頁一起被浪花吞沒。

有人說:“開春便娶你。”然後和仍舊握着手不曾松開的那個人一同沒了生息。

玉羅從前總在好奇,華池裏究竟藏着些什麽,為何華峰主日日都要去看,躍入水中的那一刻,她才明白,水下藏着的,是無數的喪命之魂。

也是無數人的求生欲望。

他們圍着玉羅,他們撕扯着玉羅,個個都想要借着她的身軀再重活一次。

她在黑暗中傷痕累累,在痛苦中猛然想起,她還有恨。

她的恨,比這些亡魂的求生更強烈。

所以她睜開了雙眼,那些人想要活下來的求生意志,都成為了她的擁簇。

“阿姐。”

玉羅擡頭,看着三千界和八萬春,這兩個人對她都是極好的,只不過都是華池峰的走狗,她已經不稀罕這種好了。

“華峰主,還不出來見我嗎?”

她裙下樹藤被斬斷,身軀反而因此輕盈起來,在華池上空飄蕩,從三千界和八萬春的身旁掠過,像東海裏一張一合的那種花兒一樣的魚。

還流着和魚一樣墨綠色的血。

随着她的這一聲呼喚,衆人齊齊向半空望去。花樓頂上凝結起紫色的雲霧,自紫氣當中來有一人踏雲而來。

她長發如瀑垂在身側,身着淡紫色寝衣,□□的雙足上猶有血跡。

玉羅沖破封印傷她不輕,從夢境裏出來花費了許多時候,一醒轉便服下了尹星河送來的丹藥,終于穩住神形,趕在三千界與八萬春之後來了華池。

“華峰主!”三千界與八萬春焦急地喊她,明明安排了人照顧她養傷,可她還是來了。

“好孩子們,你們受苦了。”華峰主搖搖頭,笑着自雲階走下來,站在了衆人的面前。

“華姐姐。”

玉在仙尊想上前與她比肩,卻被華峰主以衣袖揮動謝卻。

她此刻只是一個阿姐,望着冰霜上傷痕累累的妹妹。

華峰主赤足踏上了冰面,從容得像是曾經歷過一般,血色與墨色暈染在一起,從半空看去,像是張詭異凄慘的畫卷。

她走到了離玉羅很近的地方,擡起了手。寝衣從她手臂劃過,漏出肌膚上斑駁的傷痕。

她向着小妹喊:“玉羅,你想要殺我,現在我來了,你動手吧。”

玉羅從半空中飛下來,羅裙在冰面上拖行,頃刻間就到了華峰主的跟前:“你以為我不敢嗎?”

華峰主微笑着搖了搖頭:“我剛剛破夢而出,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謝諒清楚地知道華峰主在夢境裏的嘆息中的遺憾,她此時大抵是真的想将性命償還給玉羅,來消小妹心頭之恨。

可是玉羅卻将她的話語理解成了輕蔑的挑釁之言:“便是華峰主當盛之年,我也打敗過你。”

她的長發自腦後蔓延出青藤,輕巧地纏上了華峰主單薄的身軀,紫色衣衫和那一身長如瀑的烏發,都被玉羅提在了半空中。

玉羅狂笑一聲,一根尖騰指向她的喉間,而後沉聲道:“我只有一事問你,當年羅裳門滅門之事,究竟是不是你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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