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小雪（十六）

小雪（十六）

何方行失手将一只羅裳推出境外, 卻不曾想，那便是華峰主的妹妹，也是今日作亂之人。

常言思與周焜迅速交換信息, 向大家說明了事情原委。

可是事出緊急，華峰主并沒有把剩下半截故事告訴了他們, 玉羅到底是如何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誰人也不知曉。

她的面龐被池水浸泡, 長發若抽長的枝桠, 蔓延了整個池心。

定睛看去，那飄蕩的也根本不是發絲，分明是扭動如蛇影的觸手。觸手想要破池而出, 卻被封印阻擋，敲敲打打傳來些如雪夜樹杈被壓斷的畢剝聲。

而玉羅的臉上綠紋越來越繁盛, 原本只是眉心和臉頰上的一小片，如今滿臉只剩眼、唇未被覆蓋。

她的神情仍然痛苦，似乎在掙紮着與什麽東西抗衡。

齊景雲曾經說過，冥氣上身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 此過程仿佛全身筋肉爛掉, 再從精魂開始重塑，那時候便只覺得身體和意志都不屬于自己了。

而玉羅懷着誰也不知的或為不甘心或為怨怼的意圖, 一躍跳入華池。

她情願精魂重塑, 并在掙紮着抵抗着不屬于自己的意志。

“玉羅……”玉在仙尊掐訣修補殘缺的群芳陣法，一邊喃喃。

阿甜永遠記得初來華池峰的那天。

她穿着不屬于自己的華貴金蓮服飾，臉上和手上還有未曾恢複好的傷疤, 拿着姜淵給的信物, 站在青蓮坊的門前，瞥見一紫衣女子從坊內款款走來。

華峰主那時候姿态大方, 身段優雅，卻在看見她的一瞬間驚慌失措，口中叫了一個名字。

“玉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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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甜怯懦地開口，念着本不該屬于自己的名字：“我是玉在……”

姜淵特意叮囑過的，在人前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便華峰主已然知道內情，衆目睽睽阿甜還是只能說自己是刑玉在。

“玉在，”華峰主走到她跟前，伸手撫了撫她額上傷疤，“叫我一聲阿姐，可好？”

“阿姐。”

阿甜不知道為什麽，可她還是叫了，只見紫衣服的大姐姐眉眼彎彎地笑，笑中卻隐隐有淚光。

後來她才知道，玉羅是華峰主的小妹的名字。

阿甜受盡半生苦楚，死裏逃生，出走東洲，卻得以在華峰主的庇佑下安穩成長。

從小到大，她的事情華姐姐沒有一件是不操心的，不重樣的素白羅裙年年都有許多件，甚至在得道的那一天裏，華池峰滿山都在為她護持，阿甜踏過界關，成了名副其實的仙尊。

可她還是沒打算改自己的名號，哪怕是像塵明仙尊、碧靈仙尊這樣起一個自己喜歡的名號都不打算。

她只想叫玉在，和玉羅一字之差的玉在。

華峰主看她的眼神，不是在看阿甜，也不是在看玉在，只是看自己的妹妹。

“玉羅去了哪裏？”阿甜沒忍住還是問了。

華峰主那時候正在練劍，就在青蓮坊的水上高臺間翩然舞動，劍光閃爍裏阿甜聽見華姐姐哽咽了。

她和阿甜說了一個故事。

她說從前有一對姐妹，姐姐很厲害，妹妹總想着向她學，可姐姐知道那條路不适合妹妹，便親自斷了妹妹的念想。

誰知妹妹還是走上了這條路，還因此怨恨上了姐姐。

“羅裳門，羅裳門，羅裳一舞動乾坤。”

玉在仙尊念着這首從華峰主嘴裏聽來的童謠，說當年東洲曾經有一個很小的山門，名為羅裳。

為首的那人名叫玉羅，帶領許多女子組成了三十羅裳，盛極一時，名頭甚至要蓋過華池峰去。

她們義為天下先，殺奸商，通水路，好事不知做了多少樁，羅裳門主玉羅姑娘沒有神兵武器，一襲白練可敵千百人。

“玉羅過界關的那天，引來了東洲最盛的雷劫。”

那一場雷劫裏受難的不知是玉羅，還有羅裳門的三十羅裳。

三十羅裳應劫失敗，悉數化為羅裳鬼。

就是常言思與何方行在小乾坤裏遇到的那些患了病症的苦命女鬼。

羅裳鬼，懼日光，入月夜，道心狂。

原本風頭一時的羅裳門，一時間成了為禍東洲的惡鬼，華峰主不忍動殺心，卻給了她們斡旋的機會。但她們造下的殺孽太盛，甚至要遠過羅裳門曾經為東洲帶來的福祉，最後不得不由十三山出面。

玉在仙尊慈悲地閉上了雙眼：“塵明山的人念及兩山舊情，并未将其斬殺，而是将三十羅裳鬼帶回了中洲。”

然後被塵明仙尊封在塵明境裏，本性被暫時壓制一半，成了塵明弟子的考題。

兮烿不過是借了個入境弟子身份來見主人，被何方行一掌推開繼而逃脫的便是玉羅。

世間本無妖，被塵明境和妖塔收容封印的，不過都是些應劫失敗的可憐人。

“她本為羅裳鬼，如今又受冥氣，想必很疼吧。”

謝諒詫異地看玉在仙尊，他原本以為玉在仙尊會說出來些玉羅魔化之類的推斷，可那受盡苦楚仍慈悲眉眼的仙尊只是低着頭，滿目憐惜。

玉羅會很疼，華姐姐也會心疼。

可疼到極致的玉羅臉上猶有恨意。

她天資不輸任何人，若非華峰主當日強行囚禁壞了姐妹情誼，說不定在華池峰被護持着得道登仙的便是玉羅仙尊。

“華峰主當年為何執意如此？”謝諒明面上問向玉在仙尊，餘光卻瞥向紅衣身影。這世上的很多問題或許其他人沒有答案，但風不疑總會有。

只是他不能說。

玉在仙尊也搖搖頭：“此事只能問華峰主了。”

“華峰主”三個字的話音剛落，華池裏忽然翻滾起更大的水浪，那些黑色的藤蔓一息間已蔓延全池。

池心的白色身影面容上痛苦褪去，玉在驟然睜開雙眼，雙目幽幽如碧玉，已是另外一番天地。

她輕啓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花樓中回蕩着她的聲音。

“阿姐。”

玉羅從塵明境裏逃出來，為的便是報華峰主昔日之仇。

持誅邪弓淩空而立的朱府君擡眼，眉心赤紋再次亮起。

他一手憑虛撈起一支靈氣凝結成的霜箭，搭箭引弓，向着池心蓄勢待發。

因水禍而亡的冤魂幻化的冥氣被鎮壓在水底數百年，誰也不知道玉羅的這一跳能催化出個什麽怪物。

“阿姐！”

花樓裏再次回蕩她的聲音，凄慘的叫聲甚至影響到了裂石境，高聳的石峰猛烈地搖晃起來，震得朱府君手中弓影晃了一下。

玉在仙尊仍在堅持修補群芳陣，手中靈氣幻化成的金絲覆蓋石刻之上的裂紋，将幾乎要分崩離析的石塊束縛起來。

水下的玉羅已經完全清醒，她的意志力強到連東洲數不盡的冤魂求生之欲望都無法侵蝕，此番境地裏仍然記得自己的恨。

星奴一聲令下，青簪使祭出紫光劍陣，懸在當空。

衆人見狀，四散而去，護持着剩下的陣眼。

群芳陣就好像一張巨大的網，罩在華池的上空，而玉羅那長如藤蔓的墨綠色長發在這網下翻滾掙紮着。

滿堂熱鬧裏，傳來一聲微弱的裂石之聲，這聲音正來自芙蕖陣眼。

一十二處陣眼裏，明明玉在仙尊修為最高，玉羅偏偏還是選擇了芙蕖陣眼突破。

親生的妹妹只能做羅裳鬼，一個投奔而來的憑什麽就能得道登仙？

“阿姐——”

玉羅的憤怒和怨怼都随着第三聲喊叫散發出來，芙蕖陣眼最終抵抗不住，随着金絲的斷裂化為碎石。

金絲斷裂，玉在仙尊指尖染血，手中心蓮劍初見光影。

而後群芳陣的大網之下，玉羅的長發硬生生撕裂的水面，偌大的黑影一躍而出，騰在半空。

身上的素白羅裙已然沒有囫囵樣子，玉羅的肌膚脈絡被一條又一條突出來的的樹藤一樣的東西取代，那東西碧青裏透着玄色，長在了她的血肉裏。

她的裙底也不再是雙腿，而是蔓延進池水裏連接着滿池的冥氣千萬條墨綠色藤蔓，藤蔓上挂着枯葉，在寒風裏搖搖欲墜。

她輕擡眼眸，一條粗長的藤蔓便裹挾着黑氣向玉在仙尊而去，心蓮劍光芒一閃，接了這一擊，玉在仙尊卻也被帶動着後退了足足二三步。

只不過是未盡全力的随意一揮便有如此功力，若玉羅大開殺戒，東洲将會變成屠戮地獄。

畢竟當年那些唱着“羅裳一舞動乾坤”的人們，也是後來那些喊着“入月夜，道心狂”要殺她們的人。

玉羅踏出華池峰的後果，誰也不敢想。

就在她揮動藤蔓的瞬間，誅邪箭自半空襲來，正射向玉羅的後背。

“呲”的一聲響，冰霜之箭沒入玉羅的身體，素白羅裙上濺落墨綠色的汁液，像是染上了青色花紋一般。

誅邪箭上帶着寒氣，将那一塊肌膚都凍得結了冰霜，就像是冬日裏的草木，不見生機。

玉羅低着頭，看向自己胸口穿過來的箭尖，輕巧地笑了一聲。

而後霜氣被震落，寒冰下的樹藤脈絡湧動着，宛如吞吐一般，将冰霜箭斥出了體外。

玉羅順手握住誅邪箭，原本霜色的箭便染上了透着綠色的冥氣，宛若一塊墨玉。

她扭動身軀，猛地一揮，墨玉色的箭氣便向着水仙陣眼處而出。

鎮守水仙陣眼的，正是謝諒。

玉羅此生之恨不過有三。

一恨阿姐廢她修為。

二恨東洲恩将仇報。

三恨塵明百年囚禁。

塵明仙尊已逝，她的恨意便只能向着風不疑唯一的弟子揮灑。

箭光極快，風不疑還偏生站在謝諒對岸的金桂陣眼處，謝諒的身邊一個是星奴，一個是周焜。

就在此時，半空飛來一道玄色光影，化為巨物，護在了謝諒的身前。

定睛看去，不是旁人旁物，正是何方行寸步不離背在身上的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