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小雪(廿一)

小雪(廿一)

何方行站穩後松開周焜的胳膊, 快步追上了前面護送安七離去的星奴和常言思等一行人。

後面走着的,便只剩下個謝諒,徐竹竿, 還有心裏一團麻的周焜。

“我有話和你說。”謝諒喊住了低着頭想事情的周焜,後面還傳來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之聲, 像是有誰推了謝諒一把。

周焜隐隐約約知道他要說什麽,也搞不懂自己是想聽個明白還是就這麽糊塗着, 猶猶豫豫的, 沒停下,也沒走太快。

“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嗎?”

謝諒問的話足以說明一切,周焜低着頭, 看見自己手上剛被擦去的響蛇陣,還是停住了。

他搖了搖頭:“我師父讓我跟着你, 我不會走的。”

但他還是沒有轉身,任由謝諒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對。

“那你呢?如果沒有五師叔的話,你現在還會跟着我嗎?”謝諒說一句就停一下, 看周焜, 也看周焜背後那個人。

周焜沉默了,但他一向都不是扭捏之人, 心直口快, 想說就說,從不怕人笑話。

在謝諒說不清楚是詢問還是期待的眼神注視下,他解釋得磕磕巴巴, 仿佛開口像登天一樣難。

“你稱我師父為五師叔, 叫二長老也是師叔,我便一直猜你是不是掌門師伯的弟子, 可是早在那天聞仙殿裏,你就和我說你師父死了,我不相信你會說謊騙我,所以我只能相信你不是這些長老前輩們任何一個人的弟子。”

“可是我也沒有想過,你是,你是……”

周焜沒說出口,但轉身面向徐蔚,抱拳行了一禮:“徐兄弟,我與我師兄說些自家山門內貼己的話,你可否回避一二。”

徐蔚抖了抖手上紅繩,毫不為難地指了指某處:“我到花樓外面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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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便邁步越過兩人而去。

随他走後,華池岸邊的青石板染上了火紋,花紋不甚明顯,顏色倒鮮亮,遠看去就像一堆燒得只剩餘燼的火光。

“這是我的靈境,還沒取名字,不像徐兄弟的風雪境那般厲害,但是湊近了說些話,外人聽不見。”

他是在修補陣法的過程中驟然領悟的,但還沒告訴任何人,就連姜淵也沒說。

謝諒是第一個知道的。

“我是風不疑的弟子,他在我眼裏,就和姜淵師叔在你眼裏一模一樣,是我唯一的師父。”

謝諒說得坦然。

“可是他在我眼裏不是。”

周焜反駁謝諒,話沒說太重,撓着頭很是為難。

兩人沉默着面對面許久,周焜心一橫還是說了。

“我在外門的時候,有一位講心法修行的仙夫子教得極好,可是他總是獨來獨往的,既不為難人,也不親近人。他的左手不舒服,常年藏在袖子裏面。”

所有人都覺得他天資不算聰穎。平庸到甚至可以稱得上愚笨,但是那位仙夫子對他還是一視同仁,不但不額外照顧,還總時常鞭策一二,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周焜說着,眼角不知不覺地紅了起來。

“但是這麽一個好人,外門的那些同門告訴我,他喜歡的人在兩百多年前死了。他總是藏着的那只手也其實早在兩百多年前就沒了,袖子裏面撐着的只是一團棉絮。”

兩百多年前,塵明仙尊走火入魔,屠戮無數的塵明弟子,當年可入塵明的,無一不是此道翹楚,都被風不疑輕易殺了。

“我有一陣子還在猜你師父是不是也亡在那時候,可是怕觸及你的傷心事,又不敢問。我沒想過會是這樣。”

“在你眼裏他是師父,但在我眼裏他是一個魔頭,是我心裏尊敬着的仙夫子的仇人。我沒辦法像你一樣把他和我師父類比。”

他知曉謝諒是什麽樣的人,可他還是做不到因為一個人放下心裏的正邪之道,大約因為阿娘和阿姐帶他看過的那些戲文裏的嫉惡如仇,因為仙夫子對他的一視同仁。

“我……我沒有辦法,再聽你回憶他了。”

下山的這一路,謝諒的話比在山上時候多了許多,有時候也不避諱談及一些舊事,說一說他的師父。

他說的那人會種花,會做風筝,傳道授業,慈愛得超過塵明山上的每一個人。

周焜曾幾何時,還會羨慕謝諒,

但是此時的周焜沒有辦法把謝諒描述裏那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和造下殺孽的風不疑聯系在一起,

塵明山有一條規矩是不許提那個人,周焜原先不知道的時候會好奇,知道了以後便再也沒有生疑過。

即便他在華峰主的夢裏還有古仁師兄的回憶裏看到過那麽多關于那人的畫面,可仙魔大戰,落在他們的頭上,興許就是斷掉的手和死去的心上人。

“他是……有苦衷的。”謝亮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知道師父有苦衷,但是他不知道什麽樣的苦衷,能折損那麽多人。

周焜盯着謝諒的眼睛問:“什麽苦衷。”

他是想要一個原因的,要一個足以說服他跨越內心的原因。

大概因為他支開徐蔚的時候,心裏竟然只想着謝師兄的身份不能被外人知道。

謝諒把風不疑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周焜:“當年有一場很大的災禍,我師父說他們無法平息,便想效仿南疆那場仙隕來鎮壓,所以請你師父做了塵殺陣,那些死掉的人,興許不是他殺的呢,興許只是就像如是我聞那樣,也興許是被禍端連累的……”

謝諒想用很多興許來說服周焜,也說服自己,還有一個興許,他不想瞞周焜,

“也興許是他真的入了魔,就像玉羅前輩那樣,不受控制……”

就像周焜說的那樣,如果塵明仙尊是因為入魔才殘害弟子,作為他的徒弟,謝諒會毫不猶豫的仍然尊他為師父。

可塵明仙尊的徒弟只有一個,對其他人而言,殺了人就是魔頭。

他沒有資格要求其他人像他一樣,無條件的相信一個可能真的是大魔頭的人。

周焜不說話,謝諒就只能接着說。

“關于當年的事,我已經查明白了一些,他究竟是好是壞,我一定會找到真相,若真相确實如你所說,到時候你就把我交給你的仙夫子,讓他一劍殺了我便是。”

“只是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和我做朋友……”

出夢境之後,謝諒都在想這件事,要不要問,要不要說。

師父推了他一把。

就算風不疑是魔,他也心甘情願做魔的徒弟,但他也妄想做誰人的朋友。

周焜沒有回答,地上的小火苗時不時響一下,靈境裏靜得像那天月光下的聞仙殿,他迷迷糊糊要睡着了,還記得謝諒說:“你以後不要再叫我師兄了。”

但在有些人的眼裏,問題沒有答案,其實就是一種答案。

謝諒失落地轉身離去,走向花樓外等待的那個人,腳下的火紋一步一步退卻,他離周焜越來越遠。

遠得再走一步說什麽都聽不清楚的時候,周焜的呼喊從背後傳來。

“師兄!給我的靈境取個名字吧!”

這便是周焜的答案。

謝諒驚喜回頭,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卻也總是要把他護在身後的待人無比真誠也是他第一個朋友的人,向他遙遙跑來。

寝兕伏虎,蟠龍連組;焜昱錯眩,照燿輝煌。

“就叫,昱龍境,你覺得好嗎?”謝諒停下腳步等他,等來了人才小心翼翼地問。

若往日,周焜是極好打發的,可他今日竟然思考起來,兩人之交往當真有了些朋友間的你來我往。

“昱字我喜歡,龍字有些大了,我只能算是一條小蛇,被我師父捏在掌心裏教訓,”周焜耷拉着腦袋說出自己想法,一邊走又一邊揚聲問遠處那紅衣之人,“徐兄弟,你覺得配一個什麽字好些?”

徐竹竿眯着眼托腮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等他走到跟前了,才給出了自己的建議:“焜昱錯眩,照燿輝煌,你覺得“照”字如何?”

周焜訝然退了一步:“你怎麽和我師兄說一樣的話?”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麽含義,原先是叫個周昆的,上了學堂總是犯困成“周困”,阿娘便找了村裏的半吊子先生批八字,說他命裏缺火,後來就叫了周焜這個名字,也不是很懂謝師兄和徐兄弟都在說些什麽。

但他喜歡這個名字,昱照,寫起來聽起來都好。

“都說清楚了嗎?”

一路回了雪青坊,待周焜進屋,兩人掩起房門,風不疑才開口問謝諒。

“嗯。”謝諒很在乎這個朋友,若說不清楚,依周焜的性子,想必二人此後也不會有什麽過深的交往。

風不疑替他倒茶,看着他喝下去,問:“怎麽說的,我聽聽。”

謝諒很少能和除了師父以外的人親近,周焜已然是他難得的朋友。

諵砜 謝諒把那一番若是真的便叫周焜殺了自己的話依樣轉述,風不疑聽完,眉眼低垂,拉住了謝諒放下茶盞的手,攥着重重捏了一捏。

“為什麽不是你和他一起殺了我?”

謝諒問過自己,然後明白,即便同為真心,他的那顆心也有所偏頗。

“我……我只是想陪着師父。而且,周焜眼裏,你已經死了。若我沒有發現端倪,在我眼裏,師父也已經死了。”

他沒有辦法說那樣的話,一是心有偏頗,真有所負只能用自己的命償周焜心裏的正道,二是不想言語間洩露師父的秘密。

師父說過,要好好做一回徐蔚,徐蔚不該背負風不疑所背負的東西。

“阿諒,答應師父,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就是別人眼裏那個樣子,我希望動手殺我的是你。”風不疑說得坦然,殷殷期盼目光向謝諒看去。

可是謝諒搖了搖頭。

“師父說過,君子立身,當雷霆不驚,風波不疑。”

“阿諒不會信風波,只對師父永不疑。”

風不疑看着他,面露愁容,謝諒這別扭的性子和觀念,是他一手慣出來的,怨不得誰人。

他想解釋天外有天,師父不該是小紅豆唯一的道,剛要開口又被敲門聲打斷。

尚不知被他們讨論着的周焜就站在門外,急促地呼喊:“師兄,你們快來,何師兄他……”

不等周焜說完,謝諒就快步推開了門問:“他怎麽了?”

周焜手足無措地比劃:“血,好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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