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小雪(廿二)
小雪(廿二)
“我方才想來問問何師兄他們山上的事情, 一推門就看見榻上全是血……”周焜帶他們去了青簪使給何方行安排的住處,語無倫次地解釋着。
房門內,紗帳之後的床榻上果然都被染紅, 何方行雙眼緊閉靠在常言思的身上,靈存寶蓄懸在他頭頂, 淡青色的藥氣潑灑而下,包裹住何方行的周身,
常言思神情嚴肅, 如臨大敵。
自大考之後,何方行的根基碎了個七七八八,他百般修補也只是補上了三分。
忽有一日, 常言思發現何方行提得起重劍了,甚至在詹古的教授下, 能将這百千斤重的劍舞動起來。
那時候何方行只是搪塞說自己努力加之他的調養有了效果,如今常言思才知道摯友是如何提起起這把劍的。
既不能用靈氣,便用血氣。
在華池的那一戰他為配合朱府君,以一己之力拖着冥化的玉羅, 早已是血氣中潰卻還一味強撐, 回到雪青坊剛要休息便開始嘔血,常言思進來的時候, 他已經昏迷多時了。
“他的這種狀态其實也不算昏迷。”常言思向來的人解釋, 手中動作不停,控制靈存寶蓄将藥氣源源不斷地彙入何方行的身體,維持着他的生息。
何方行緊閉雙眼, 胳膊還時不時地揮動着, 像是夜裏驚悸一樣,仍有意識, 但對外界之事和旁人的呼喊都沒有反應。
周焜小心翼翼地替何方行擦去手掌上的血,他的手很冷,像是失了溫度,一瞬間讓人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他帕子都來不及放下,拍着腦袋拼命地想,到底是在哪裏見過,總也想不起來,于是自然而然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剛剛重歸舊好的謝諒身上。
謝諒還沒回答,倒是徐竹竿又一語道破天機:“裴抱月。”
“對,歸無城的時候,定骨山的裴道長也是這般模樣。”周焜激動地大喊。
當日,他從虛無地裏出來,看見陳相依正替裴抱月療傷,那時候的裴抱月就和現在的何方行一樣,仍有動作,但神智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聽不見衆人的呼喚,只如一個行屍走肉般的殺器,只懂得揮舞骨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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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相依後來解釋過,這是孤門秘法的患處,裴抱月以一敵百,為起定骨陣請英靈上身,結果周身被寒氣所侵,陷入一種仿佛入魔般的狀态,拖的時間久了,便會失去神智,被徹底侵蝕為異類。
這種時候,只有病門弟子可救。
何方行之境況與裴抱月相似,都是因為內裏沒了支撐的東西才陷入混沌,常言思聽他說完,忙問:“可有辦法?”
“入其靈境,梳理靈海……對,入境!定骨山的人是這麽說的。”周焜向他解釋,努力回憶當日趙壽之言,給常言思提供思路。
可他越到這種時候話越說不清楚,況且趙壽是老門弟子對病門的事情也不了解,說的其實不算詳細,真要循此道,怕還是要問陳相依。
“等我一下!”
周焜提起桌上茶壺,用茶水在腳下澆出來個響蛇陣,不久之後,那邊就傳來回話,是裴抱月的聲音:“敢問是何方神聖,到我定骨山作甚!”
“神聖”周焜緊趕着解釋:“裴師兄,是我,周焜,我有要事相求!”
陳相依正午睡,房間裏忽然爬進來一只赤色的小蛇,花紋不似南疆的蛇蟲,他不敢大意叫來了裴抱月,兩人對着搗鼓了半天,才發現是個陣法。
聽得周焜解釋後,裴抱月放下心來,忙問:“什麽事情,周道長但說無妨。”
“我找陳相依陳道長!”
“我在,周道長請直說。”陳相依就在一旁,緊跟着答話。
聽見陳相依的聲音,周焜連忙把常言思拉到陣前介紹一二,常言思把何方行的情況描述清楚,看向神智不清何放行,憂心忡忡地問:“兩位道長,阿行之症可有解法?”
既然問到了病門的頭上,陳相依心裏清楚他們要求的是什麽方法,連忙将入靈境調養的法門告知。
“切記,此時他的靈境幾近無主狀态十分危險,很有可能會攻擊排斥外人,所以非親近之人不可入內,便是入境之後也不可輕舉妄動,千萬小心!”
常言思聽完陳相依的叮囑,默念法訣于心,調整何方行的姿态後,與他掌心相對,閉上了眼睛。
“我進來了。”
常言思雙目緊閉,雖入境但仍能開口與外界人交談,這便是病門之秘法的獨特之處。
周焜忙問:“怎麽樣,你找到何師兄了嗎?”
裴抱月說,這種時候他會把唯一清醒的一絲靈識藏在靈境當中,等陳相依入境尋找到之後,再替他梳理靈海,重塑心神,到那時候便會醒轉。
簡而言之,常言思要在裏面找到何方行藏起來的那個自己。
“我沒看到他,這裏有很多屋舍,像是個村鎮,有石橋……我看到牌坊上的字了,糖心鎮。”
是塵明山下的糖心鎮,大考之前,何方行奉掌事之命下山,就是去的糖心鎮上。
“周師弟,你同阿行一道下山時,去的那個地方你還記得怎麽走嗎?”常言思張望四周,并沒有在鎮上找到何方行的行跡,便只好向外界衆人尋求幫助。
周焜這些日子都在背各種各樣的秘法口訣,一時間還真忘了梁老伯家在哪兒。
“往西,穿過一個小村子,大約三裏地的腳程。”謝諒替他回答,當時何方行走後他問了梁老伯怎麽到鎮上去找人,然後便碰見了師父所化的神棍符師,所以對這一條路記得格外清楚。
靈境內,常言思便立刻趕去梁家。一路上天色陰翳,四野裏刮着風,将枯黃的草木吹得搖搖晃晃。
下山以後都經歷了些什麽,何方行沒跟常言思提過,所以進來之後看到此番場景,常言思有些驚訝了,他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竟然藏在了這種地方,那這一趟是不是也能找到他靈力枯竭、內裏俱碎的原因?
常言思想着,便走得格外快,加上兩人的交情很深,何方行的靈境對他沒有分毫的排斥,因而常言思在曲折小路上如履平地,不多時就到了謝諒說的那個地方。
方寸大的小院子,層層疊疊的黃符遮掩,看不清院裏是什麽樣子。
“阿行,你在裏面嗎?”常言思謹記陳相依的叮囑,此時的何方行格外脆弱,不能刺激,所以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輕輕扣了門。
沒有回應,但時常随父親上山采藥的常言思耳力極好,在看似一片寂靜裏,竟然聽見了小聲的啜泣,聽見了敲門的動靜又極力壓制。
他又擡手試了試:“阿行,是你在裏面嗎,我是言思。”
許是“言思”兩個字在何方行不設防且無限信賴的範圍內,不久後院子裏傳來腳步聲,将門推開了一條縫,從縫隙裏伸出來一只手。
那時小孩子的手,稚嫩的皮膚上滿是血,讓人心疼。
常言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另一手替他擦去血污,輕聲喚:“阿行。”
“阿行,出來好不好?”
小孩兒扯着手要後退,常言思不敢攔,又松開他的手。
何方行不想出來。
常言思蹲在院門外:“我是言思,你不出來的話,我可以進去嗎?”
院門敞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小孩兒主動拉起了常言思的手。
他站起身推開門往裏走,看見拉扯着他的那個小孩子不過七八歲,臉龐稚嫩,眉眼卻依稀如故人。
正是小時候的何方行。
常言思記得何方行說過,他就是七八歲上的山,一待就是很多年,連家在哪裏都忘了,只記得自己是從東邊來的。
小院裏冷冷清清,只一棵歪脖子樹和一口井,井沿上有小小的手印,在他進來之前,小阿行大約一直扒在井邊上躲着。
常言思蹲下來,眼神和個頭尚小的何方行平齊,摸着他柔軟的頭發,柔聲問他:“你還記得我,對不對?”
小阿行點了點頭。
常言思上山的時候,何方行已然成年,真正的小阿行是不會認得他的,眼前這個是帶着何方行長大後記憶的小孩兒,是他最純粹的那個本我。
常言思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裏,耐心地問:“這裏很危險,你要不要和我出去?”
小阿行看着他的臉,“嗖”一聲抽走了自己的手,邁開小步“噠噠噠”向一旁跑開,又躲在了井沿後面,只露出來半個小腦袋。
常言思心裏有底,知道事情不會這麽容易,推斷着何方行并不排斥和害怕自己,大着膽子跟了過去。
他蹲在小阿行的身邊,眼神不可避免地投向井底,卻把自己驚住了。
井下黑乎乎的,一雙紅色的眼睛明亮着。
那是個很大的家夥,得有一人多那麽高,身上長滿了像觸手一樣的腳,正翕張着嘴巴往天上看,和常言思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他不敢掉以輕心,忙将所見所聞講與外界之人聽,得到了周焜肯定的答複。
這便是他們在梁老伯家裏除掉的那只怪物,和冥化的玉羅相似,但沒有神智。
常言思立馬警戒起來,只以為是井下的黑家夥害得何方行毀了根基,忙拉着小阿行後退,躲到了桃樹後面。
他一手扯着小阿行,另一手召出自己并不常用的佩劍。他從小尚醫道,并不時常使劍,可在外門也學過不少劍法,更何況此劍早被他淬了奇毒,被其傷了分毫,也是死路一條。
在小乾坤裏,常言思要為摯友殺出一條路,便是此時,也此志不渝。
“乖,不怕,我去替你殺了他,然後帶你回家。”
常言思安頓好小阿行,凜然向井口走去。
他劍上閃着暗青色的光,就要走到井邊,身後桃樹下躲得好好的那個小孩兒卻跑了過來,先他一步到了井邊,然後張開雙臂,趴在了井口上。
口中叫喊着:“別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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