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小雪(廿三)

小雪(廿三)

常言思怔住腳步, 卻看小阿行頭埋在井邊,一邊哭一邊喊着:“你別殺他。”

“你快過來,很危險, 阿行!”常言思呼喚他,可那小孩兒卻死命扒着井沿不撒手, 還擡頭怒視,張牙舞爪企圖吓退常言思。

“他不是怪物, 他是人!”小阿行沒有一絲一毫打算放棄的樣子。

常言思被他這一番話搞得摸不着頭腦:“人?”

“對, 他是人,”小阿行低着頭喃喃自語,“齊景雲是人, 他也是人。”

小阿行周圍彌漫着黑色的氣息,這些氣息仿佛從他身體裏冒出來的一般, 源源不斷。

他念着念着,同時頭越來越低,身軀越來越大,再擡頭的時候, 分明已是外界那個正痛苦着的長大後的青年的模樣。

常言思施展法術, 将驅邪藥氣向何方行周身送去,卻沒有任何效果, 無奈之下他又提劍揮舞, 但那些黑氣仍未消散,青年模樣的何方行口中還是念念有詞。

“他也是人,他也是人, 不能殺, 不能殺……”

“好,那你站開些, 它受傷了,我幫它醫治好不好?”

何方行暫時妥協,離開井邊半步,卻沒有走太遠,保持着時刻都能撲回來相救的距離。

常言思又放出藥氣,想遠遠地替井底的黑家夥處理傷口,可是這口井就像是無底洞一樣,任由他的藥氣潑灑下去,井底的黑家夥動也不動,而被黑氣圍繞的何方行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轉。

他一時心急,沖動之下跳進了井裏,用阿爹教過的替家畜上藥的本事細細地包紮黑家夥身上的傷,然後把沉甸甸的它負在身上,硬生生背出了深井。

“你看,我替它包紮了,阿行,沒有人殺它,它不會死了,你醒過來好不好?”常言思殷切地搖着何方行的胳膊,缭繞的黑氣觸碰到他的皮膚,像針紮一樣疼,可常言思不想松手。

何方行聽見他的呼喚,只是擡頭看了一眼黑家夥,然後又抱着腿縮回了角落,繼續念着:“不能殺,他也是人,不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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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思沒了辦法,忙将這番話說給周焜他們聽,這才意外地從謝諒的口中得知了當日之事的經過。

他們在千斤淖裏救出來了被冥氣侵蝕的齊景雲,那時候的齊景雲之身姿形态就和井底這個黑家夥差不多。

齊景雲得救了,而藏在梁家院裏井底下的這個卻被何方行一劍殺了。

風不疑不發一言地聽了許久,望着何方行深陷痛苦的面容,沉聲道:“他以為他殺了人。”

何方行原本以為井底下的東西是魔是妖,一劍殺了便殺了,可是當他在千斤淖裏又要下死手的關頭卻發現那東西其實是人變的。

自此以後,何方行的心裏留下了一個結,他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殺掉了一個可能和齊景雲一樣也是受害者的人。

他這樣的人,傲氣之下是一顆正直的心,他的本心不允許他糊裏糊塗殺過人,久而久之就成了心魔。于是何方行在血氣中潰之際,神智被心魔占據,陷入混沌。

所以要救何方行,須得助他除去這一心魔。

“我來吧。”

謝諒看着師父走到了衆人面前,從懷裏像模像樣地拿出來一張符,貼在了何方行的腦門上。

衆人都以為他是在施展符術,可謝諒分明看見風不疑貼近何方行的耳邊說了什麽。

“好像有用!”

常言思喊了一聲,衆人皆滿懷期待地望去,何方行不停抖動着的身軀,真的緩緩安靜了下來。

靈境裏的常言思眼睜睜地看着小院裏從天而降一道白光,大約就來自外界徐蔚所施展的符術,光芒之下,原本囿于心魔的摯友周身的黑色氣息逐漸消散,何方行擡頭,不再喃喃。

他輕輕喚了聲眼前人:“言思。”

常言思激動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眼中似有瑩白湧出。

方才一籌莫展之際,常言思明白了什麽叫做絕望,絕望就是被人稱作“小神醫”的他卻救不了最珍視的人,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掙紮于心魔掌控之下。

“阿行。”

但好在此時,何方行終于恢複神智。

常言思仍舊放心不下,借着相握之手默默去探他的靈脈,何方行的修為根基仍舊像在山上那般薄弱,甚至情況還越來越差了。

在華池的那一戰,看着他酣暢淋漓地揮動重劍,常言思仿佛看到了當年的何方行。

那時他剛上山,背着藥箱踏入山門,就站在風正居“春山塵明”四個字的旁邊,一擡頭瞥見樹下有人在舞劍。

那人劍眉星目,劍上帶風,卷起滿地落英,繁花沾劍意,豪氣蕩青天。

常言思驚嘆其為天人之際,看見那人斂眉收劍,起身向自己走來。

“我叫何方行,以後便是你師兄了。”

常言思還想看到那樣的何方行。

“我無事了,此地乃我心境,你不宜久留,我同你一道出去。”

何方行說着便起身拉着常言思要走,常言思卻停住腳步,撒開他的手,嚴正辭色:“阿行,告訴我,當日究竟發生了何事,你怎麽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常言思一向是溫潤好說話的,此時說這番話卻有一副“你不說清楚就沒完”的無賴模樣。

偏偏就把沒見過他這般的何方行給拿住了。

“言思,我們先出去,我再與你細說。”

何方行又來扯他,常言思卻退回了井後。

“此處是你心境,你想說些什麽都不會有外人聽見,阿行,為人醫者講究治本,你不說的話,這樣的事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罷,不說便不說,我橫豎都舍得次次都來救你。”

何方行放不下他心裏的道,血氣中潰不會只是一次兩次。

常言思同他談判,因為言辭激動,動作間露出了衣袖下方的皮膚,那裏被何方行的心魔之氣傷得體無完膚,滿臂血污。

他有些不明白,何方行到底為什麽不願意說。

何方行看着他的胳膊,緊蹙眉頭,沉默着低下腦袋。

“是不是我說了,你就會離開。”

何方行要撒謊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看自己的腳尖。

常言思看他這副樣子,知道他心裏打什麽主意,不過是撒個慌把自己帶出去,然後下次再犯病的時候便離得遠遠的,不讓自己知道。

常言思知道這世上有一道精于蔔算,塵明山上沒教過這些,但他就是能掐準何方行的所思所想。

“不僅要說,以後也不能避開我,還要保證除非我找到醫治你的辦法,你再也不會強撐,我便答應你離開。”

何方行詫異地擡頭,望着這個強硬到對他來說都有些陌生的常言思,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兩人抛卻一切塵世繁雜,就在此地對峙,終于,何方行嘆了一口氣,敗了。

“你随我來。”

他帶常言思去了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就在塵明山上,在從風正居去往星河殿的路上,離着聞仙殿不遠。

“幾年前,有一日我們學了新功法,你領悟的不透徹誤入歧路,夜半發起高熱,外門的掌事斥你嬌氣,不予理會,我便自己偷偷跑出來去星河殿為你求醫。”

常言思記得那時候,他在心法修行一道上許久沒有進益,一時着急閉關了數日以求突破,結果誤入歧途,不但沒有邁過那道坎,反而差點走火入魔,身上燙得像火爐,在自己房間裏昏昏沉沉地暈倒了。

他在醒來的時候看見何方行守在床邊替自己擦汗,此生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學醫的能被一個對醫術一竅不通的人救了性命。

他好得很徹底,驚嘆感謝之時,何方行告訴他,是星河殿的丹藥,救了他的命。

那時候起,尹星河便向往起星河殿,向往着做丹藥大師的弟子。

何方行說得很不在乎,只解釋說星河殿年年都發丹藥給大家,他身子強壯用不上,攢下來一顆便給了常言思。

常言思從沒想過,當日之事原來還有夜奔求藥這樣的內情。

“這裏以前種了很多桃樹,我來的時候在此間迷了路,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

何方行一揮手,天地變幻,心之靈境映照他的記憶。

那片光影裏有很多人,有他們認識的,掌門,二長老,四長老,五長老。

還有他們不認識的,那個人穿了一身的白,袖子被風吹得獵獵,正凜然笑看衆人。

“時候不早了,阿諒馬上就要趕回來了,你們動手吧。”

碧靈尊的臉上像是有淚,沉默又倔強地看着那個人,卻遲遲拖着不肯完成塵殺陣。

那是一個繁雜又古老的大陣,誰都沒有見過,誰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

任憑那人開口,幾人也僵持着,就像方才僵持的何方行與常言思。

最後是尹星河開的口。

“風師兄施展玉碎訣之時,我們一同将靈力注入塵沙陣,便可,便可……”

他努力了很多次也沒有說下去,掌門蒼老的聲音接下了後半句。

“便可完成仙隕。”

一個仙人的死去,可稱為隕。

無論是當年誤入此地的何方行,還是此時回看何方行記憶的常言思,都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

傳說裏屠戮弟子、罪孽無極的塵明仙尊風不疑。

此人的名字對塵明山來說是一個不可提的秘密,但當年之事太大了,知道的人也太多了,即便是有禁令,仍然有一些只言片語傳到了數百年後他們的耳朵裏。

幻影裏,那人含笑掐訣,便有千百把玉靈劍懸于半空。

與此同時,塵殺陣已成。

五位長老分立五行陣眼,劍、笛、刀等灌注了他們靈力的法器都被融進了塵殺陣裏。

光芒裏,塵明仙尊忽然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目光正投在何方行與常言思的面前,像是他于生死之際正在望着某個想再見之人。

風不疑張開嘴,說了些什麽。

接着,塵殺陣加持之下,千百把玉靈劍調轉方向,齊齊對準它們的來源處,然後一起刺進了那個人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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