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小雪(廿四)

小雪(廿四)

“那日我所看到的一切并未對外人提起, 言思,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何方行向常言思解釋,自己是怎麽在此地陰差陽錯習得了玉碎訣這般禁術, 又是怎麽在千斤淖裏遇險的危難關頭使出了玉碎訣。

他那時候只以為玉碎訣是什麽了不得的術法,拼将一死能破僵局。

“但我之玉碎訣并未大成, 被誤打誤撞闖進千斤淖裏的徐蔚打斷了。”

徐蔚一腳踹翻了他的身體,打斷了玉碎訣的施展, 後來救下齊景雲之後, 玉靈劍所蘊含之靈氣又回到了何方行的體內。

“大約是因為此術逆施,導致我根基有損,此事牽連重大, 便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

那時候他前途未蔔,常言思靠着努力與天賦已然半只腳踏入星河殿, 何方行如何肯把此事說與摯友聽?

常言思“蠻橫”得徹底,何方形坦誠得也徹底。

話說到這般程度,常言思無需花心思去辨別,也該知道此言不虛。

他萬沒想到, 導致了何方行根基盡碎的竟然是一個不可說的禁術。

常言思能理解他不肯如實相告的用意, 此時滿腔擔憂都化作無言。

“言思,你仙途光明, 我也已無礙, 不要再為我耽擱了。”

何方行又在試着說服他,常言思不言不語愣在原地,何方行便只能把這些話颠來倒去地又解釋一番。

“此事不宜張揚, 你無需替我奔走求藥, 之前在山上你嘗試過的那些法子其實都有效用,況且我從詹古師兄處學來了一種獨特的內息調整之法, 可緩解調用靈氣之時身體內裏的疼痛,心魔已除,我之武道境界已然更上一重。今日不過是個偶然,如非遭遇大敵,不會輕易血潰至斯。”

話說得輕巧,何方行心裏清楚,根基已碎,他此生都與得道無緣,四長老也只是為他指了一條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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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行不擅長言辭,他為求進入內門讨好掌事之法只不過是聽話兩個字,而他今日說的這些話語,到頭來也不過是三個字。

別管我。

何方行一身敗絮,孑然行走,不想把常言思拉扯進自己的事情裏。

他用話語和眼神拒絕常言思。

常言思終于擡頭望他。

“你那時候,便只想着死嗎?”大考之前,常言思只知道他要下山一趟辦點事情,并沒有多想,此時只能後悔沒跟過去,他很好奇千斤淖裏究竟險要成如何境況,才能把何方形逼到用了禁術。

何方行知他好奇,便将手一揮,把那段記憶呈給他看。

滿目蕭索,兩人高的黑影緩緩站起,血眼玄軀,觸手如藤蔓延伸,更有無數埋在落葉之下,盡是殺機。

和他一樣被困在千斤淖裏的還有一個凡人,和一個當時以為是傻子的內門師兄。

如果何方行不出手,等待他們的大約只有死路一條。

何方行把手一揮,将千斤淖的幻象撤去。

“幸好還撿了條命,我已經很知足了,成不成仙的,對我來說沒什麽,若我修行無進益,便只單純做一個武夫,也能快哉此生。言思,你何苦一直抓住此事不放呢?”他是有遺憾,但彌補遺憾和常言思的前途比起來,何方行還是想選後者。

誰也不敢保證就一定有辦法可以修補被玉碎訣摧毀的根基,但常言思卻很有可能為此耽誤。

何方行再揮手撤去回憶,常言思遠望着幻影散去後的塵明山,這座山上的人都和阿爹送他來的時候說的那般,渡世忘己。

學醫能就一個人一群人,上山能救無數人。

但此時此地,常言思心裏像着了魔一樣,他想救的只有一個人。

他莫名地想起徐蔚的那句話,萬事求諸結果,順其自然。

常言思改變不了何方行的心意,他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事情發生的太快,等何方行發現的時候,常言思的身後已經凝成了半把玉靈劍,除了當年誤入歧途那一回,他學東西其實不算慢,何方行能看一眼學會的禁術,對常言思來說也不算難。

何方行就像當時徐蔚踹他一樣,猛然将常言思推開,然後一掌震碎了未成之玉靈劍。

當日他不知玉碎訣其實是自傷的法術,任由玉靈劍歸體,自身根基卻無形被劍氣所傷,他不能看着常言思學了自己。

“沒用的,我現在和你一樣了。”常言思深谙此道,即便少了玉靈劍歸體的這一傷,玉碎訣已對他的根基産生影響,何方行做這些,只是将其效果削弱,但損傷已然存在。

常言思口吐鮮血,卻淡然一笑看着何方行,随意把嘴角紅意擦去。

既然人不許他醫,他便救自己。

傳聞裏有一位老者為求藥性親嘗百草,他今日為了救人自傷也是傳襲了古訓。

“你!”何方行說不出話來,怎麽也想不到常言思能做到這般地步。

他将常言思攙扶起,心中有一團難抒的氣。

何至于斯。

“阿行,你趕不走我的,別再說那樣的話了。”

“從今日起,我便開始自醫,或向他人求醫,你放心,我已領悟玉靈劍之機理,即便求醫也不會直言,沒有人知道你學過禁術。”

常言思就像他說的那樣,将靈存寶蓄裏的藥氣灌入自身,醫不了根基,便将兩臂的傷痕一一處理,直到那些被此得遍地鱗傷的地方都結了痂他才罷休。

但只有何方行知道,每用一次法術,其根基內裏就會像撕諵砜裂一般疼痛,不致人命,但永為折磨。

“現在,我可以跟你出去了。”常言思把寶葫蘆別回腰間,擦幹淨自己臉上與何方行手掌中的血跡,将衣袖放下遮住胳膊上還未治好的傷。

剛入境的時候,何方行不肯出去,是常言思拉扯着他,到後來,常言思為逼他不肯出去,又是何方行拉扯着常言思。

而如今,兩個人對視一眼,終于可以同行。

常言思睜開眼睛,面前與他掌心相對之人猛烈地咳了幾聲吐盡了身體裏的淤氣,也緩緩醒轉。

周焜一行人仍在旁邊圍着,看見他們醒了,焦急地跑過來。

“沒事了。”常言思笑着站起身,又回到了翩翩模樣。

何方行當着衆人之面運掌,按照詹古師兄教授的方法調節內息。

此時謝諒再看他境界,驚覺原本那枯萎的竹林深處竟然冒出了層層新綠,越長越盛,已是“昔非今比”。

經此一事,何方行武道境界又上一層,已然小成。

他回看師父,風不疑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驚慌或是詫異,又是料定一切般的自如。

“大家先回去吧,阿行還需要多休息,我留在這裏照顧他便是。”

常言思婉言勸說衆人離開,周焜又啰嗦着問了幾聲“當真無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便起身要走。

徐蔚與謝諒緊随其後,正行至門外,聽見何方行喚了一聲。

“謝師兄。”

謝諒心底疑惑,他和自己交情不算深,從前還有偏見,即便現在改觀了,也未曾有過多的深交,便是要感謝救命之恩,也該感謝一身灑脫的徐蔚,怎麽都輪不到自己身上。

但他還是轉了身,看見何方行從榻上起來,目光殷殷看向自己,像是有話要說。

“我去去便回。”謝諒把師父留在門外,自己進了何方行的房門,站在一旁的常言思像是知道什麽一樣,從屋裏走出來,掩上了房門。

謝諒站着,有些窘迫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何方行不記得回答,卻對他行了一個深深的大禮,然後湊近了問:“你便是阿諒,對嗎?”

聽此一言,謝諒如臨大敵一般後退,身體抵在了門上。

這世間,以“阿諒”喚他的不過那幾人,何方行也知道了什麽嗎?

何方行與周焜不一樣,謝諒還不知道師父此世再來究竟為何,不想平添禍端。

可是何方行這般問了,又看見他這般反應,心裏已然有了答案。

但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提醒謝諒:“有些話想告訴謝師兄,外面那些人聽了總歸不好,師兄可願意随我到裏面去?”

謝諒還是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些什麽,但何方行這種心思都寫在臉上的坦誠之人此時也只是雙目切切,并無半分歹意。

憑着他在千斤淖裏叫的那一聲“塵明仙尊”,謝諒想信他一回,便跟着走到了裏間,看着何方行拿出一張小箋,提筆書寫着什麽。

“很多事不便明說,何某現在也無餘力展開靈境。只是當年誤入他人留下的幻境,聽得了一句話,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師兄。”

他把寫好的方寸紙張遞給了謝諒,紙上寫了一句短短的話。

這是塵明仙尊仙隕之時口中說的那句話,何方行聽見了,常言思也聽見了。

而且,何方行當日所見場景并非給常言思看的那般簡單,他在塵明仙尊的身下看到了滔天的黑浪,就好像玉羅前輩躍入的華池一般。

何方行從前不知,此時便也猜得一二內情。傳言裏的塵明仙尊走火入魔,造下殺孽之時,已然神智無存,可何方行分明看見了他望向遠方的目光,絕非傳言中那般。

謝諒是風不疑死之前最想見到卻又不能見到的人,聞仙殿後面的那處幻境,大概就是塵明仙尊留給謝諒的,卻被何方行誤打誤撞地闖了進去。

“你,你從哪裏聽來的?”謝諒捧着小小的一張紙,驚得話都說不全乎。

何方行不敢多說,又低頭接着寫——聞仙殿後,桃林石塔。

謝諒一直耿耿于師父當年并未留下只言片語,原來他走之前還是給自己留了東西。

他手中的那張小箋上唯有何方行寫下的蒼勁小字——阿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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