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小雪(廿五)

小雪(廿五)

風不疑站在廊下, 常言思也在不遠處等着,待謝諒出來,他再進去給何方行治傷, 這一對兒師兄弟相互關照之情倒是有趣得緊。

“疼嗎?”

聽見他問,常言思才驚覺自己臂上的傷痕又露了出來, 他也只以為徐蔚是在問他胳膊的事情,搖了搖頭。

這些傷倒是無礙的, 只是內裏靈氣運轉起來如撕裂一般疼痛, 常言思無法想象何方行這些日子都是怎樣撐下來的。

一只瘦削的手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胳膊,平日裏沒個正經樣子的徐蔚指節跳動,像是在查探他的傷情, 常言思聽見他輕笑:“倒還算是小傷,徐某行走江湖讀過很多書, 有一本書裏記過一個方子,對你這傷很有用處,我回去翻與你看。”

他話說得很輕巧,常言思雖然想着胳膊上只是外傷自己就能治, 到底不好自傲謝卻人家的好意, 于是略作揖應了下來。

正當時,謝諒推門而出, 向他二人望來, 徐竹竿松了擒常言思胳膊之手,笑着迎了過去。

那處謝師兄的臉色卻不是很好,常言思大約能明白何方行都同他說了些什麽, 于是也不多問, 向兩人拜別:“我去為阿行療傷。”

然後進屋關上了門。

謝諒用一種莫名地神色看着師父,一言不發。

“怎麽了?”風不疑待人走後也拉着看起來不太對勁兒的小紅豆回了房間, 剛掩上門就貼近了要問,卻又被謝諒推開了。

謝諒臉上神色嚴肅,養紅豆數年的風不疑深知,到此時候,阿諒當是有話問他。

尚不知被猜透了謝諒後退半步,仰着臉,心事展露無遺:“師父,你在何方行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風不疑原本還打算着再靠過去的動作停在一半,若這世上有人能為他的事情上心到如此地步,那便只有謝諒了。

那一番裝神弄鬼的符術騙過了衆人,卻瞞不過和他朝夕相處過的小紅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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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我只是告訴他,在梁家院裏的那個黑家夥并非是人變的,他沒有殺人,不必自我折磨。”風不疑一副坦然相告的模樣,可謝諒看他的眼神依然灼灼。

“何方行輕易便信了嗎?”

謝諒诘問,得來風不疑的一聲笑:“興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信了我的話。我們阿諒如今有很多相伴的朋友了。”

塵明仙尊這番話,謝諒一個字都不會信。他攤開手,掌心裏躺着那兩張寫了字的小箋。

聞仙殿後,桃林石塔。

阿諒,等我。

謝諒的眼捷抑制不住地輕顫,幾乎要溢出來些什麽東西,啞着聲音道:“師父在他耳邊解釋,那是阿諒的師父留下的幻影,不是人變的,對不對?”

随随便便的一句話怎麽可能讓何方行輕易信了,還能救何方行掙脫心魔?知道了桃林石塔幻影那一番內情,謝諒便心裏清楚,師父是用了什麽辦法讓何方行相信梁家的黑家夥是幻影。

無非就是趁着他神智不清,以真身相見。

因為井底下的東西原本就是風不疑幻來引他們下山的,只有師父知道,也只有師父敢篤定,何方行沒有殺人。

謝諒知道師父會說些什麽,大約是齊景雲遇害又被藏在千斤淖裏之後,還是徐蔚的師父雖然得知了此事但并沒有辦法相救,所以設法将山上的人引下來,梁老伯家裏那個吓了人又躲起來的,只是個幌子。

卻不曾想引來的何方行是個那樣要強卻正直的性子,留下禍端到此時,為除心魔便不得不說了。

放在從前,風不疑若是這麽說,謝諒一定會信,可是有了那句“等我”,謝諒再看當時事,只覺得師父在下很大的一盤棋。

大到把自己,把周焜、何方行都算了進去。

若無玉碎訣之事,何方行不會自毀修為根基,也不能成為可以純粹修行武道的苗子,被四長老收入門下。

偏偏就選了梁老伯家的那口井,偏偏引了想要讨好和梁家有關聯的外門掌事的何方行。

謝諒對師父,永遠都是無條件信任的,不然便不會把他說過的話放在心裏自我熨帖了許久。

他扯開衣襟,把自己日日夜夜貼在心口處視如珍寶的指骨捧了出來,低聲自嘲道:

“師父又在哄我了。”

哪裏需要他以靈氣澆灌指骨,風不疑終日氣定神閑,原是早就謀算好了有今日,不然以他的性子,絕不可能輕易留給自己“等我”兩個字。

何方行告訴他的時候,謝諒還在為師父留下只言片語而激動,那時候只覺得,風不疑大約是想讓他好好活着,可推門看見師父那風雨不動的安閑神色,再想師父俯身裝神弄鬼的時候,謝諒就明白了一切。

他是激動的,激動于師父從未想過抛下自己,甚至還留了退路,等哪一日再來一回與他相見。

可是謝諒錯過了師父在桃林留下的東西,他若是早知道,會不會這些年煎熬自己的時候也能好過些?

謝諒不想哭的,可是華池峰的箋紙上還是開了花。

“阿諒,對不起,是師父不好。”

風不疑又說這句話了,小時候每次謝諒哭,無論是什麽原因,塵明仙尊總是主動攬下錯處。

機關小鳥壞了是師父的錯,背不會口訣是師父的錯,風筝飛不起來是師父的錯。

都是師父的錯。

後來謝諒就告訴自己,不辭而別也是師父的錯。

可是現在,何方行告訴他,塵明仙尊即便在隕落的最後一刻也給他留了話語。

師父沒有不辭而別,師父也沒有丢下自己,師父沒有錯。

風不疑張開手,像是要擁他進懷裏,可那兩只幹瘦的胳膊還是空舉在半空停住了。

可是謝諒不想等了,向前一步,踮起腳尖撲了師父的懷裏。

謝諒時常疑惑,為什麽師父是徐蔚的時候,他們便能玩笑着拉拉扯扯,可是當師父是風不疑的時候,為什麽就不能抱抱自己呢?

背後僵着的兩只手,随着謝諒的失聲痛哭,還是落在了他的腰間,風不疑的力氣很大,要把謝諒揉進自己的心裏。

“阿諒做的很好,沒有阿諒,師父不會這麽快醒過來。”

他的确是有一個重來的計劃,如果沒有謝諒固執地年複一年輸送靈氣,硬生生灌出他新的精魂,風不疑大約還要等很久很久。

久到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小紅豆還記不記得自己。

塵明仙尊一向都是料定一切般的氣定神閑,唯有在謝諒的事情上,才會慎之又慎。

“我們紅豆心裏一有事情便吃不下東西,師父怕你總是念着師父,不好好吃飯,所以才不肯把真話告訴紅豆,想留一個驚喜給你。小紅豆還記得有一年師父生日時候說過的話嗎?”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學做點心給師父吃,塵明仙尊對着他做糊的紅豆餅鄭重地許願,他那時候耍賴,非要聽師父許了什麽願望,師父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師父希望每一年生辰時候,都能吃到這一年裏紅豆喜歡吃的東西。”

不是他喜歡吃的,也不是紅豆親手做的,是要謝諒親自嘗過一年的風味,選出自己最中意的,謝諒喜歡的,就是師父喜歡的。

謝諒記得,所以他年年霜降日便到桃林裏将一年裏覺得好吃的東西都吃個夠,風不疑不能再嘗到的,謝諒全替他吃下去。

風不疑不記得自己出生的時候,便擇了道成仙的霜降日做生辰。

霜降,是塵明仙尊的誕辰,也是他的祭辰。

他在塔林裏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結界,如果謝諒按照他說的那樣,品盡一年風味,認認真真的擇出自己愛吃的食物,總有一日會發現自己留下的話。

風不疑預感自己醒來會是在很久之後,不想謝諒總是盼着,所以便将結界藏得很隐蔽。隐蔽到小紅豆發現的那一天距離他醒來的時候不會很遠。

只是謝諒還沒找到,卻被何方行先闖了進去。

塵明仙尊算盡天下,唯謝諒是唯一的變數。

為了這個變數,風不疑不得不将更改謀算,将何方行他們拉入棋局。

“師父的那些謀算,現在可以告訴阿諒了嗎?”謝諒悶着聲音問,風不疑沒有回答,只是摸着他的後頸,将人又往懷裏帶了一帶,以額心厮磨謝諒的鬓發。

過了許久,風不疑才沉着聲音開口:“師父托人給阿諒留了一張陣法圖,阿諒這麽聰明,遲早有一天能解開那張圖,師父原本以為那時候自己才能醒過來。現在只是時候太早,師父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兩百多年,對謝諒來說是煎熬的漫長歲月,對風不疑來說卻又太早。

“不早。”

謝諒想搖頭,卻因為在人懷裏,動作間蹭到了師父的胸口,雪白裏衣之下,肌膚燙得驚人。

他擦幹淚,從師父懷裏起身,拿出了風不疑托古仁交給他的那張陣法圖,并沒有打開,只是攥在手心裏向面前人輕盈一笑。

“師父的真身還在塵殺陣裏,阿諒會按照此圖,找到解救的辦法,到那時候,師父要對阿諒知無不言。”

謝諒一直明白師父不坦誠相告的原因。世間萬事因果輪回,若有了他這個因,師父想要的果便不會成了。

謝諒心裏也有一個因,結着未成的果。

“師父保證,等一切塵埃落定,阿諒便是想挖走師父的心,師父也心甘情願。”

風不疑又蠱惑人心般地笑了,有很長一段時日裏,謝諒都極力想避開他的笑。

那原本春風化雨般的笑容,不知從某一日起,映到謝諒的眼睛裏,便化作了一根細針,總讓他覺得心尖上被刺了一下。

疼,但又疼得讓人着迷。

謝諒對這笑容和疼痛生瘾,躲躲閃閃了許多日子。

一直到師父死去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那根不停戳着他心尖的針到底是什麽。

只是那時候,他無人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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