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小雪（廿八）

小雪（廿八）

風不疑擁着謝諒自宴席上悄然離去, 出得廳門四下無人，将懷裏那柔軟無力的醉倒之人打橫抱起，拾階而下, 白衣輕垂，被闌珊燈火照的忽明忽暗。

臨水吹了些涼風, 謝諒清醒了小半，迷迷糊糊只發覺自己雙腳碰不到地面, 好似真的飄起來一樣。

“師父, 我在飛。”他眼睛都睜不開地嘟嘟囔囔。

風不疑看着他臉上的一團可愛紅意啞然一笑，輕聲應和：“嗯，在飛。”

“師父, 我變成魚了。”謝諒短暫松開挂在師父身上的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又做出像魚一般游的動作。

塵明仙尊又輕笑，語氣輕和地問：“為什麽呀？”

“因為阿諒很輕，可以飄起來，臉也紅紅的, 所以, 阿諒是一只紅色的魚。”

“嗯，阿諒是魚, 師父的小紅魚。”

“師父, 阿諒冷了，我們回海裏去吧。”

時有夜風吹來，風不疑将其抱得更緊些。

“好, 師父帶阿諒回大海裏。”

此時衆賓客與華池峰弟子都在空山閣赴宴, 風不疑将謝諒抱上花舟，正欲起身去劃槳, 衣襟被那醉酒之人胡亂伸手扯住。

謝諒只管往師父懷裏鑽，鼻子在風不疑的頸間無意識地輕嗅，鼻息吹得人癢癢的。

“師父，不要離開阿諒。”

岸上無人，風吹得花舟船篷上的薄紗輕輕搖晃，在河燈的輝映下，花影交錯，朦胧一片。

風不疑眸色輕垂：“師父不走，師父陪着阿諒。”

“師父騙過阿諒，說話不算話，師父是大騙子，阿諒不信！”謝諒語調急促，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揪得人心裏升起一團不溫不火的熱意。

風不疑瞬時啞了聲調，捉住他亂動的一只手，貼在自己的面上，輕聲開口：“師父向阿諒保證，自此以後，再也不丢下阿諒。”

得了這句保證，謝諒臉上的焦急與不安褪了大半，安恬地閉上了雙眼。

風不疑看他呼吸逐漸勻稱，像是再次睡去，将人往船篷邊上靠去，起身又去拿槳，頰上卻忽貼上一片柔軟。

謝諒的薄唇染了春色，正貼于他的面上。

風不疑動作怔住，又聽見懷中人喃喃：“師父別走……阿諒喜歡師父……”

塵明仙尊呼吸一緊，頃刻風雪輪轉，花舟夜色迷離散卻，再看時，二人已至雪青卧房，小醉鬼也被安放于榻上。

謝諒的手依然攥在師父的衣襟上，每一根指節都用力扣着，逼得人不得不與他緊緊相貼，氣息撞在一起。

“阿諒說喜歡師父，師父的心為什麽不跳呢？”

他睜着眼，朦胧酒意下，雙眸卻亮如大寶燈，殷切又好奇地盯着風不疑的臉看，手掌貼在師父的懷中，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心跳。

師父已然卸下了徐蔚的皮囊僞裝，又換上那副不染纖塵的仙人本樣，皎潔神色上卻沁着如春風般的笑意。

師父在小醉鬼的耳邊呵氣，言語循循善誘：“阿諒再說一次。”

謝諒醉得迷迷糊糊，自然是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柔軟額發在風不疑懷中蹭過，又重複了一遍。

“阿諒說喜歡師父，師父的心怎麽不跳呢？”

“書裏的小寡婦說，喜歡一個人，心會撲通撲通地跳，這叫思之如狂，念之如病……師父的心都不跳，是不是不喜歡阿諒……”

他說着說着，又委屈得快要哭了，可那撐在他邊上的人絲毫都沒有要哄的意思，又将他作亂的手拿開，按回了床頭。

“阿諒說喜歡師父，是哪種喜歡。”

“喜歡大海那樣喜歡。”

他是一條渴水的小紅魚，想在師父如海的眼睛裏游來游去。

“那阿諒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師父？”

小紅魚掙紮了一下，挺着胸膛，将鼻尖湊在師父的發間聞了一聞，迷迷糊糊地，卻怎麽都不肯開口回答。

“……阿諒是魚，師父是海……阿諒渴了，阿諒要到海裏去喝水……”

只一個翻身，謝諒的唇又貼近了師父，卻被風不疑以溫軟指腹擋住，又将他重新按了回去。

“阿諒醉了，師父不欺你。”

嘴上說着阿諒醉了的話，風不疑的神色卻嚴正起來，一本正經得仿佛面對着的并非是個一杯倒的小醉鬼。

“師父此身是個紙皮囊，所以阿諒才聽不見心跳。”

可他的臉會紅，手會熱，眼裏的水波會一層蕩過一層。

“快了，總有一日，阿諒也能聽見師父的心跳……”

話說到一半，剩下的被那醉了酒卻格外靈活的人掙脫了以唇瓣堵住。

柔軟小舌趁他不備試探着鑽了進去，嘟囔着渴的小紅魚像喝水那樣咂起來品着師父的雙唇。

風不疑愣了一愣，輕垂眼眸，手掌墊在腦後将人撈起來抱在懷裏。

唇舌相接，是大海擁抱着紅魚。

不知過了多久，醉鬼終于昏昏沉沉睡去，紅透了的一張臉靠在人懷裏，讓人實難推開。

風不疑替他除去外衫，淨了手與面，又喂了兩口水，這才将安睡的謝諒放回枕上，只手撐在一旁，眼裏是看不透的一層雲霧。

他将謝諒的手握着送到自己面前，鄭重地吻了一吻。

謝諒又做夢了，在夢裏他是一條魚，游啊游，終于游進了大海裏，可是大海卻霸道地不許他離開，憋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高喊着“阿諒不做魚了”，睜眼又回到數百年前的聞仙殿裏。

那時他每每看見師父的眼睛，心總會像針紮過一樣又疼又癢。

謝諒以為自己病入膏肓，去問尹星河有沒有靈丹妙藥可以救自己，可是尹星河只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說：“我們阿諒看見二師叔心裏就不疼，阿諒沒有生病。”

那就是師父病了。

謝諒擔心得要死，問師父，師父也怎麽都不肯說，所以又去問尹星河，尹星河停了煉丹爐火，仍是摸着他的額頭說：“你師父也沒有生病。”

可是心裏還是疼的，甚至在看到師父蹙眉的時候，那種疼會加倍。謝諒一邊覺得疼，一邊在不疼的時候又想着像着了魔上了瘾，思來想去，只覺得要像練功一樣，見多了就好了。

他沒有辦法，便只能日日夜夜跟着師父，白天在聞仙殿裏忍着心上抽疼邊偷看師父邊練功，晚上回到卧房，閉着眼睛準備待師父睡熟了再去看他，加重療效。

可是風不疑睡得很晚很晚，他在燈下忙碌到深夜，才匆匆歇下。

謝諒等啊等，快要熬不住的時候，終于等來了師父逐漸勻稱的呼吸聲，他試探着睜開眼，只見師父面向自己，輕合眼眸，安寧得像春天的湖水。

那是第一次，謝諒覺得自己像一條魚，向往湖水，向往大海。

他像魚兒渴望大海那樣，遵從本心，鬼使神差地用嘴唇在師父的面上貼了一貼。

就在那一刻，謝諒看着師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不疼了。

酒氣醉人，謝諒在夢裏睡，在雪青坊睡，睡了他從下山以來最長的一覺。

再醒來時，身心舒暢，唯有嘴唇上有隐隐的癢意，他舔了舔唇角，只聽得耳邊有人說話：“醒了？起來喝點水吧。”

謝諒睜眼，師父守在床前，手裏端着水，正眼神溫柔地看着自己。

他接過來痛飲了半碗，最後一絲不适也已掃除。正要把碗還給師父，擡眼只見風不疑的唇角也紅紅的，像破了皮似的。

“師父，你的嘴怎麽了？”謝諒只記得自己昨夜喝了酒回來便睡了，不記得師父在哪裏摔過跟頭，怎麽這般不小心還将嘴唇給摔破了。

他一邊問，一邊從登雲盆裏掏出下山前帶的靈藥，要替師父處理傷口。

風不疑卻擋住了他的手，不以為意地拒絕了：“沒什麽事，只是被魚咬了。”

“魚？魚怎麽會咬人呢？”謝諒不懂，就算是華池峰有很多水，水裏有很多魚，那也要摔進水裏才能被魚咬到，更何況就算是山牛浮青養的那些靈魚都沒有咬人的脾性。

實在是奇怪，師父的嘴怎麽會被魚咬了呢？

塵明仙尊使出障眼法，又換上了徐蔚的面色，輕笑道：“嗯，天下之大，魚喝醉了咬人也是有的。”

師父的話，謝諒越來越聽不明白了。

但是他還是堅持要給師父的唇角上了那種一塗上去就冰冰涼涼的靈藥，只是又被師父拒絕了：“留着吧，不疼，魚咬人是很稀奇。”

謝諒看他炫耀一樣把傷口挂在嘴角，也不好說什麽，應了聲，低頭要更衣，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的并非是昨夜赴宴前的裏衣，而是從塵明山上帶下來的素來穿着的寝衣。

房內只有他二人，意識到可能發生過的事情，謝諒的臉像蒸騰一樣地紅起來，趕忙別過身去，盼着師父沒看見。

待他穿戴齊整，洗漱完畢，周焜又來喊。

“師兄，朱府君他們要走了，常師兄問你要不要去送送？”

朱滅雖被利用無心破了群芳陣，但解救玉羅封印冥氣之事他都是頭功，謝諒對他敬佩，也從書裏到了現世。

風不疑已然起身，像是要去送一位打過交道的老友。

謝諒也跟着應了聲：“就來。”

然後飛快出房門跟上了前人的腳步。

去山門的路上，周焜向他解釋，原先朱府君是要在東洲停留一段時日的，只是昨夜宴後，新府君傳來消息，說是北境一夕之間發了場疫症。

此病來勢洶洶，來如山倒，北境居民已有過半染上此症，崇山府情況也不妙，新府君剛穩住局面，便領着人親自下山去布藥，山內無人，只好請朱府君歸去主持山門。

“常師兄他們适才告請了二師伯，也要跟着同去，師兄，我們去嗎？”周焜望着常言思二人同行交談的背影，殷切地看着謝諒。

他是想去的，這樣大的瘟疫，一定有很多人受苦，少時阿姐染過疫症差點兒就去世了，周焜在她跟前守了三天三夜，最看不得這樣時候。

可是姜淵叮囑過他，要跟着謝諒，周焜便只能寄希望于謝諒師兄也要去北境。

謝諒與他身旁徐蔚對視一眼過後，二人斬釘截鐵地同時回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