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小雪（廿七）

小雪（廿七）

“欲得塵明落, 當是我殺我，哈哈哈哈，你們塵明山果然盡是狂徒！”

“我殺我”的這句狂言, 當年師父還在的時候，傳遍了四洲。謝諒從別人口中聽過這句話, 卻不知道師父是何時說的，問了師叔們, 也都只是說早就有了, 此時經年再聽，又有師父在身旁，謝諒打定了主意要刨根問底, 知曉究竟。

他向那好整以暇之人投去目光，被風不疑一眼猜了個透, 無可奈何地一笑。

風不疑指了指謝諒的袖子，謝諒疑惑間想起出門前師父替他整理儀容，怕他席上動作不便，将他習慣于藏在胸口的五子登雲盆挪進了袖子裏。

“阿諒不妨仔細瞧瞧, 五子登雲盆上的花紋有什麽往日沒注意到的地方。”

謝諒聽言, 從袖間摸出了扳指大小的漆黑小盆，果然仔細觀察後在盆壁上發現了一處不起眼的凹痕, 就在松下垂立的姜淵一旁, 隐約也像是個圖案。

借着頗有些“添油加醋”的意味越來越響亮的吹鼓班的樂聲，風不疑湊近了向他解釋，其實一開始, 登雲盆上刻着的是六個人的身影。

那時候五聖初成, 與風不疑于塵明山頂論道。

恰逢丹藥大師尹星河正要制一件趁手的法器，幾人聊得盡興, 他便把論道之情形刻于胚上留作紀念，還起了個頗為自吹自擂的酸腐名字，喚作六子登雲。

幾人本在傳看，正傳到風不疑手裏的時候，尹星河的酸腐名字惹了滿堂大笑，塵明仙尊一時拿不穩，泥胚竟滾落于地，再撿起來的時候，刻于姜淵身側那個倚坐抒懷的人影已經不成形了。

“你尹師叔說要再塑一個，我瞧着其他地方都還算完整，可惜了那塊從北境深譚裏取出來的好泥，就随手把壞的花紋抹去，讓他接着燒出來。”

被塵明仙尊抹去的，正是他自己的身影。

衆人都勸他說意頭不好，風不疑哪裏信這些。

“你二師叔這個人是個老古板的性子，非要說是這什麽塵明落不落的兇兆，我那時狂妄，便哄着他們說了那句話。”

欲得塵明落，當是我殺我。

哪知道後來被傳開，成了四洲皆知的狂言。

那幾人後來成為山門長老一時穩重，都怕在小輩跟前失了面子，是以謝諒怎麽問，尹星河他們只說已然忘了。

輕狂之語，在塵明仙尊鼎盛時期只能算得上錦上添花，畢竟天下皆知也天下共認，世上無一人可與風不疑一戰。

但後來塵明仙隕，風不疑走火入魔，此話于衆人而言便成了句笑話。

只是風不疑死了，塵明山上還有五聖誰也不敢當面造次，此笑談也逐漸銷聲匿跡。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敢當着塵明山的面提起來這句話。

風不疑一副要把熱鬧看到底的樣子，解釋完了以後只盯着廳堂正前方看，絲毫不在乎這是個有關自己的熱鬧。

“既不能喝酒，那便與我打上一場吧，也叫堂下衆人看個究竟，武道老祖的徒弟究竟是個什麽貨色，敢狂妄至斯！”

那散修飲了不少酒，言行放浪，看得簪首大人眉頭緊鎖，手中劍光隐約顯現。

按照何方行的性子，多半不會受這口氣，只是他如今重傷未愈，還有常言思在旁，怕是不同尋常。

畢竟向來這種時候，再急性子的何方行遇到了慢性子的常言思，總會被規勸一二，偃旗息鼓。

風不疑惋惜似的嘆了口氣，八成是打不起來了。

誰知那熱鬧并沒有平息下來的意思，一向持重的常言思竟然站了起來，接過散修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卻沒再坐回去。

“這位前輩，我師兄酒力不勝，實難喝下這杯酒，由我代行，還望見諒。”

散修眯着眼打量突然跳出來的傳聞裏丹藥大師的徒弟，頗為不屑地斜了一眼：“我方才只說比試，你一個賣藥的弟子出什麽頭，怎麽，你們山上的弟子嬌貴的連打一架也打不得了？”

常言思一反常态，并不打算再有禮下去，輕拍了拍周焜的肩膀，說了句：“劍借我。”

“他不能與你打，家師的名號也絕非你這等狂徒可以随意羞辱，便由我這賣藥的與你打上一架可好？”

那散修仰面狂笑：“你一個賣藥的小子摻和什麽，細皮嫩肉的傷了多可惜，我不與你打。”

“常師弟無需與他多言，此等吃醉了的狂徒，由華池峰來處理便是！”

常言思擡手謝卻簪首大人，環顧四周，盯着那狂徒，也以笑答之：“閣下可是怕了？也對，輸給一個丹修弟子，是不大光彩，不如就請青簪使将你擡下去，到睡夢裏逞乾坤吧。”

“你！”那散修果然被他激得說不出話，伸手便要來戰，卻被常言思輕巧攔下。

“慢着。”

他看了眼主位，向華峰主、玉在仙尊與三師叔各行了一個禮。

“今日是華峰主壽辰，在宴席上大打出手，總歸不好，不如這樣，一來我們只比拳腳不比修為，二來押些彩頭，全當是助興，為華峰主賀壽，閣下覺得如何？”

散修狐疑：“賭什麽？”

常言思輕笑：“若我輸了，自甘退出塵明山星河仙尊門下，拜你為師。若你輸了，向我山門賠禮道歉，從此不許踏入中洲與東洲境內，如何？”

方才被他言語一激，那散修酒醒大半，才知自己是在幾位神聖面前鬧事，可眼前騎虎難下，只能硬着頭皮答應。

“比就比！”

謝諒聞聽，面上訝然，十分不解。常言思雖為同屆之翹楚，可他只是精于行醫，那位散修雖然狂妄，看境界卻只在他與何方行之上，賭注下的這樣大，常言思又看起來胸有成竹，實在是讓人猜不透。

風不疑依然是副料定了的神色，趁着常言思請示諸位上賓的功夫，笑着與謝諒解釋：“我在外門混跡的那些日子，聽過有關他的一個頗為有趣的傳言。”

他飲了杯中酒，笑言：“外門修行多為基礎，枯燥無聊，是以風正居的弟子們時常會聚在一處角力打發時間，回回都是何方行與常言思戰至最後，何方行身強力壯倒是應該，對這位翩翩風度的小公子，衆人給他取了個名號，喚作鐵臂神醫。”

風不疑的神色忽然嚴肅起來，朝何方行看去，頓了一頓接着說：“有人問鐵臂神醫，一個煉丹救人的，要那麽大力氣做什麽，常言思便對衆人笑答，若一個行醫的沒有力氣，如何能負得起他人之安康。”

他說他在山下同父親出門問診，擡過屍體，鋸過手腳，解過牛羊，縫過心肝，比這外門裏任何一個人看見的屍體都多。有時遇上些無賴的患者，還要與之做拳腳口舌糾纏。

父親年輕時防人不過，被傷了筋骨，是以對他在拳腳上也多加敦促。

醫者，唯有先自保，方能救他人。

除了研究丹方醫術，常言思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與何方行一同練劍，雖然打着強身健體的名義，但劍道之上頗有些功夫。

況且他方才話語裏埋了圈套，打着賀壽的名義，只許動拳腳，不許用靈力。

真打起來，得了何方行親身指教的常言思，未見得能輸與那狂徒。

華峰主看了眼宋嵩，見其也一副要旁觀的模樣不做阻攔，點頭應了這場比試，餘下的仙尊府君長老們客随主便，也都不再說些什麽。

朱府君甚至還親自設下結界，得他護持，結界之內所有修行之法術皆不可用，唯以拳腳比試定勝負。

常言思面無波瀾地踏入結界，那位被架在油鍋上的散修此時再逃戰就是在十三山跟前失了顏面。

打輸了，也只是不入東洲與中洲。

臨陣脫逃，那便是将臉面丢遍了四洲。

況且，他對上常言思的細胳膊細腿，自诩還有九成的把握。

是以散修調息片刻，也攜自己随身的一把彎刀進了結界。

“請賜教！”

散修将刀一轉，便直奔常言思而來，常言思站在原地躲也不躲，拿着周焜手裏一把名不見經傳的破劍，只以劍鞘便接下了他的刀。

但他也被刀意震得連連後退，那散修見了大喜，乘勝追來，兩人纏鬥，常言思落于下風，眼看要跌到華峰主面前去。

衆人都為他提着一口氣，連看戲的宋嵩面色也嚴肅起來。

散修自以為自己占了上風，狂笑道：“認輸吧小子，我收你做我開門大弟子。”

話音剛落，只一剎那，散修忽覺刀上招架之力成十倍增加，那被他死死壓制的丹修小公子竟然一個翻身，硬生生将他手中刀差點兒打了出去。

而後散修整頓再來，卻發現自己連一絲與常言思招架的力氣都沒有。

常言思這人，精通醫道，少時為了精進本事，便将人之全身穴位都研究透了，他方才表面上招架不住，暗地裏卻引着散修步步深入，趁機以肩肘點人身上穴位。

如今這散修渾身奇疼，綿軟無力，常言思又拿出十成十的功夫，打敗他不在話下。

“你輸了，滾吧。”

常言思剛結束戰鬥，何方行便踏入結界之內，以身護住摯友，将那人遺落的刀踢開，像要逐其離去。

“你們，你們塵明山欺人太甚！說好的比試，不知在我身上下了什麽毒，害得我筋骨酸疼無力，華峰主可要為我做主啊！”

散修輸了又不認賬，竟然爬到華峰主的跟前要其主持公道。

常言思從何方行身後走出，從靈存寶蓄裏取出一顆藥丸，蹲下身遞給了他：“你是否常覺夜裏驚悸多夢？”

不等人回答，他又起身向衆人解釋：“此人少時研學，自修成才，但其氣息運轉全然不對，時日久了心肺間淤結濁氣，我方才只是趁着比試的機會，替他點穴疏通。雖暫時疼痛，但淤氣已通，服下此丸後便會全然康複。”

“這不是什麽毒術法術，乃是醫術，還望閣下時候行走江湖，對我丹修一道客氣些。”

說完，常言思向華峰主行了一禮：“峰主見笑，言思放肆了。”

何方行也随着行禮，而後接過了常言思手中劍，站在散修面前。

“我的确是不勝酒力才不吃你這一杯，你要打我師弟陪你打了，若還不甘，既然身體裏氣結已通，便起身同我打一場，我慣常使左手劍，今日以右手對你，也算我不欺你。”

原本打完了事情已定，放那散修離開便是諵砜，可何方行此時才算意氣上頭。

更何況狂徒口中所辱非尹星河一人，既拜入老祖門下，何方行也要為師父正名。

說完，待那散修起身站穩，便以右手劍向他襲去，左臂背于身後，一招一式間身随氣至，頗有大道之風。

突破心魔後，他武學境界更上一步，況且近段時日都使重劍，再換輕劍，只覺身輕如燕，沒有像常言思那般使什麽計謀，磊落于正面打了散修個招架不住。

常言思是算定他會應戰的，左不過是設局，先為他布了只動拳腳的賀壽規矩，又除了那散修身上積年的諸多限制，才叫何方行這一戰打得酣暢淋漓，豔驚四座，滿堂叫好。

最後斬落散修手中彎刀，何方行也只是頗有風度地撿起刀來，雙手奉還給他。

“見笑了。”

他從前要比這散修還要狂妄，卻硬生生被內門規矩磨得性格執拗古怪，賴于常言思有疏有通加以輔持，如今才算是到了另一番天地。

天地廣闊，不卑不亢，也再不囿于自身成敗。

何方行酣暢打完，四處行了禮，便攜常言思潇灑回座，一動一靜，風格突變，仍羨煞衆人。

“好！”

宋嵩當堂站起為二人喝彩，又喚崔盈取來一柄輕劍：“此月息劍為我松雲樓于西域所覓，劍身細窄輕盈，言思，你雖為醫道，行走四洲沒個趁手的武器總歸不好，既然師兄送了你寶葫蘆，三師叔再贈一劍，算做錦上添花！”

說完将劍向常言思擲來，打開來看，劍身纖細不足一寸，镂空有月形花紋，果然是寶劍。

常言思抱劍謝過。

滿堂喝彩裏，星奴派人将那輸了比試也失了顏面的散修以治傷的名義拖了下去，轉頭斥出華池峰門外。

謝諒端着酒杯看了整場戲，看得心下暢快，學着師父的模樣仰頭飲盡杯中酒。

辣，熱，像有人用細細的荊條鞭笞過他喉嚨裏的每一處地方，又拿着細羽一寸一寸地拂過。

謝諒沒品出酒香，卻被酒氣熏得招架不住。

他看向師父，風不疑眼含笑意地也看他，接過他手中杯子随意擱下，攥住了他的腕子。

“阿諒醉了。”

這便是醉嗎？

謝諒迷迷糊糊，總覺得嘴角壓制不住要上揚，看天地都朦胧起來，師父一身白衣，淡青色眼眸裏好似藏着深邃的海，叫人想狂奔着撲進去，溺死在無盡的溫柔裏。

“我們回去。”

謝諒抑制不住地撲倒在師父的懷裏，再感覺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

師父的胸膛之下也空落落的，未曾有任何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