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冬至(一)

冬至(一)

“小仙長見過這東西嗎, 好生稀奇,一個輪子有徐某兩只胳膊撐開那麽大。”風不疑又作出徐蔚的放浪樣子,口中對着鐵疙瘩啧啧稱奇不斷。

安七所乘的那輛車果然奇巧, 無需寶馬,兩個碩大的鐵輪被一些看似十分輕盈的機關略微一帶, 便能滾動起來。

謝諒對此車有些印象,眼下師父問他, 便仔細回憶了一下, 答:“好像有本書裏寫過,這種車裏燃着一些北境冰雪之下采來的烏石,燃燒所生的熱氣可驅策內裏機關使其自如行走, 還可使車內溫暖如春。”

這都是近些年的事情了,也怨不得風不疑像看稀罕一樣觀察了許久。

“那甚好, 若用這些車拉運貨物,從北境到東洲,從東洲到北境,該有許多人免受苦寒了。再不如把這樣的技藝用在蓋房子上, 北境的民衆也能四季如春了。”

安七許久也沒找到同乘之人, 只得攜安福又恹恹地回到了車邊上,坐在廂前橫木板與二人搭話:“這東西換做橫機車, 乃是如安山莊內橫機門所研制的。車行需要動力, 當年我随父親去往北境正是去采烏石,只是此車之機關太繁瑣,如安山莊上下求索數年也就只有這一輛, 要成商路, 怕是還得等上許久。不過兩位仙長不必憂心,如安山莊志在如此, 必不會半途而非,稍加時日,由橫機車鋪就的浩浩商路便會貫通四洲!”

通商一事從許久之前便已議起,東洲商會及各山門各出其力,只是一切尚未齊備,北境突生了這場瘟疫,各家便只能将現有的東西拿出來使上,一來解燃眉之急,二來也是嘗試。

正說話時候,周焜從車隊的最前面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拉扯謝諒往中間走去:“師兄,何師兄他們說讓你跟徐兄弟在車隊中央護送,玉師兄打頭陣,快随我去吧。”

玉寒星領路,常言思與何方行二人前後行走互為照應,車隊末尾跟着的是安遠容與如安山莊的人。

謝諒與師父同行于隊中,懷中藏着的登雲盆竟然奇跡般地溫熱起來,暖得他從骨肉到心脾再到內裏都舒舒服服的,沒有一絲一毫行于漫天風雪裏的不适,謝諒知道是古仁在暗中相護,心裏感激不盡,又将登雲盆取出,塞進了師父的手中。

“用不着這個。”

風不疑向他一笑,接過登雲盆并未還回去,反而窩在掌心裏又拉上了謝諒的手。

冰天雪地裏,謝諒雙頰微燙,分不清到底是登雲盆的溫熱暖了人,還是師父的那一掌如春風。

越過第一重仍有石色的起伏群山,再往後目之所及處便只有皚皚的白雪了。

馬車的輪上綁着鐵索,仍舊不時地打滑,車行速度極慢,夜裏大家圍到一處取暖,足足走了有兩日的光景,才看到隐隐約約的煙火。

“前面就是北境最南的一個村子,叫黑門坨,村裏的男人們有時候會帶上幹糧走個幾日,到咱們歸港去做生意,賣些獸皮獸肉,換點兒鹽巴之類的日用品,那些人,很能吃苦的!”

說話的是春山商行在鬼港的一個老夥計,大家都叫他魁叔。魁叔指着群山窪處的炊煙向衆人講述,他說黑門坨的男人壯得像牛一樣,有時候賣了獸皮想買什麽東西差着錢,就會到碼頭上去幫商行卸貨,一個人能扛該兩個夥計扛的東西,不大愛說話,但幹起活來沒個停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黑門坨來的勞工。

玉寒星正領衆人和商會夥計了解情況,只聽見一陣喧鬧,有人從車隊末尾跑來,嘴裏還大喊着:“安七,安七公子和人打起來了!”

他臉色一暗,提劍便向隊尾走去,謝諒幾人也不敢多耽擱,留了周焜與何方行跟在魁叔身邊,剩下的都跟上了玉寒星的腳步。

他們趕到的時候,安七公子正與一人扭打在地,雙腿緊纏其首,與此同時他的脖頸間也架着那人的腿腳。

安七咬着牙使勁:“安福,還不來幫本公子的忙,戳他的眼窩!”

安福立時要上前,卻被一人厲聲喝斷:“你不許去。”

擡頭一看,正是剛被人喊過來臉上顏色十分不好看的玉寒星。

來之前玉寒星千叮咛萬囑咐過北境不比東洲,叫安七收好他的公子做派。那時候的安遠容渾不在意,還說自己是世家風度。

結果世家風度的貴公子剛到北境,就十分沒有風度地赤手空拳和人打了起來。

幾人定睛看,發現和安七的身軀打着死扣的那個人,穿着打扮都是北境風格,暗沉臉色下還綴着血紅,鼻梁挺翹,眼窩深邃,是十分典型的北境長相。

安七喊人來幫忙,他嘴裏也嘟嘟囔囔說着什麽,聽得玉寒星眉頭一緊,似乎并不是什麽好話。

“怎麽回事?”玉寒星下令将兩人分開,幾人這才一邊一個地把系成死扣的兩個人扯開,他又厲聲問道。

安七被拉着,一臉的不服,嘴裏咒罵着,像是生了很大的氣。

還是安福站出來向衆人解釋。

安七怕冷,一貫都帶着他躲在車裏,圍着暖爐不是睡覺就是看書,像是真的從尋恩錯事裏走了出來,有個世家公子養尊處優的模樣了。

但是車裏因為還替安公子鋪了好大一張軟床,所以就放不下什麽物資。

“公子說口渴,我去前車上替他取水,想着路途較近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沒把廂門封死。結果我一回來就看見那個人鑽進我們公子的車裏偷東西,還,還……”

安福支支吾吾,得了玉寒星一個眼刀,知道自己非說不可,便閉着眼睛心一橫把後半截說了出來。

“他還脫我們家公子的褲子!”

一句話出口,當真是驚世駭俗,驚得衆人都掉了下巴。

謝諒腦子都要轉不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往安七腿上看去,只見安遠容右側小腿處還綁着一個繡金的厚絨護膝,左邊腿上卻光禿禿的,另一只護膝此時正晾在那與他打鬥的北境人腳底下。

果不其然,安七罵罵咧咧開口,說的和謝諒猜的差不多。

安七是睡夢中口渴叫安福出去取水,自己一翻身又睡了,結果這個小賊從安福沒封死的廂門裏爬了進去,偷了他一大堆的細軟不說,臨走的時候還盯上了睡夢中的安遠容腿上的繡金護膝,解護膝的時候被安七公子吵醒了,兩人拉扯間,安七的褲子就被他扯了下來,這才是安福打水回來看到的驚世駭俗的那一幕。

玉寒星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些,他看了眼除火冒三丈外安然無恙并無差池的安七,走到了那北境人的面前,用衆人都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麽,那小賊被人一左一右拉着胳膊,兩條腿橫踢了幾下。

“我會說,你們話,的。”小賊颠三倒四磕磕絆絆開口,語氣聽着竟然還有些稚嫩。

玉寒星問他:“多大了?”

小賊左看右看後,斜眼看安七,哼着氣回答:“十一了。”

可他身形高壯,被人拉扯着站不直就已經和一旁的常言思一樣高矮了。

見玉寒星面上疑惑,有商會夥計上前開口解釋,北境民衆身形高壯,乃是其餘衆洲比不上的。

回想朱府君與他那負弓而立的徒孫,确實是比衆人都高出不少,小賊聽聲音大約就是十來歲年紀的小男孩,只是長得高些罷了。

玉寒星又問:“為什麽偷東西?”

那小賊聽了此言,不但不回答,竟然還低着頭啪嗒啪嗒掉起眼淚來,和方才那個怒睛圓睜與安七纏打的他判若兩人。

他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孩子,當年安七被救下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大小,玉寒星見不得小孩兒受苦掉眼淚,吩咐衆人松開小賊,但自己仍放心不下地扯住了他的胳膊問:“怎麽了,你是餓了嗎?”

安七聽言,又叫嚷起來:“他才不餓,他把我烤與你吃的蜜薯都吃光了!”

玉寒星僵着面容又斜視了他一眼,安遠容立時乖順地像個小狐貍崽子一樣,垂眉耷眼。

那小孩兒哭了一會兒,忽然撲進了玉寒星的懷裏,又是嚎啕一陣。

好在被哄了一會兒之後,除了安七的臉色又紅又綠用鼻子出氣外,那小孩兒倒是安靜了下來。

他啜泣着向衆人解釋,他是前面黑門坨村裏的人,他阿爹阿娘都生怪病死了,吃不飽飯,衣服也破了,看見有從東洲來的商隊,這才起了壞心思。

小賊一邊解釋,一邊又把繡金的厚絨護膝撿起來拂落冰雪,雙手遞還給安七,嘴裏可憐巴巴地道歉:“對不起,哥哥。”

安遠容聽過他身世,也不好再與一個小孩兒計較,沒接過他手裏的東西,反倒是把自己另一條腿上的繡金護膝也解了下來——這是安老夫人一針一線給他做的,安七也是為此才和一個小賊不顧風度地計較。

小賊可憐巴巴又接過安遠容的贈禮,連連道謝:“謝謝,哥哥。”

被幾聲哥哥叫得沒脾氣的安七面上仍是板着,擡了擡下巴問他:“那小孩兒,你叫什麽名字?”

小賊擦了擦鼻涕眼淚:“我叫穆憂。”

常言思離近了些要看他是否也染上瘟疫,雖說衆人都服過藥不會被傳染,但若穆憂被他的亡父母傳上了疫病受苦,也總歸是不好的。

他一邊看,一邊哄着:“小憂別怕,哥哥們本來就是送東西到北境去給大家看病的。”

穆憂向前方望了望,果然有幾十輛載着藥品等赈災物資的馬車浩浩蕩蕩蔓延而去。

衆人都以為他聽進去了,也十分為這個小孩兒的身世感到憐惜,安七更是揚言,他拿走的那些東西就全歸他了,還讓安福給穆憂又備了些自己随性的細軟與吃食。

穆憂嘴甜,一口一個哥哥地叫着,常言思也下定結論,穆憂身體健康,除了吃不飽有些消瘦外,沒什麽大的問題。

一片和樂之下,又是一陣嘈亂聲傳來,這一回亂的是車頭。

有人來報:“最前面的兩輛馬車被人劫走了。”

打頭的馬車是春山商行的大車,裏面裝着的都是常言思要求的草藥,也是此行車隊裏最為緊要的東西。

衆人聞言又紛紛跑去,謝諒跑着,身旁的師父停下了腳步,他不知其意也跟着回望,但看方才站立的地方哪裏還有穆憂的身影,那小賊将安福給他準備的包裹也背走了,眼下一身暗灰色獸袍在冰天雪地裏已經跑的沒影了。

當真是好一招調虎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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