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冬至(二)
冬至(二)
遠看去, 何方行與周焜被一群北境民衆穿着的人團團圍住,另有兩個人已然爬上了馬車,将趕車的夥計一腳踹下車, 策馬揚長而去。
衆人亂哄哄沖過去,那圍住何、周二人的村民卻如受驚的鳥獸般飛速散去, 野獸皮毛所制罩衫顏色黯淡,一沖進雪地裏便成了最天然的掩護, 即便很快有人追去也被輕易甩開, 找不到他們的影蹤。
而熟悉北境地形的那些奪車的小賊駕起馬車來更是飛快,一忽兒間轉過山彎彎,再看時就消失不見了。
唯餘呆傻在原地的周焜, 和要追出去卻被常言思一句“阿行”叫住的何方行。
周焜快速地向衆人講述事情經過。
其他人剛走沒多久,他們就碰到了一個湊上來問黑門坨往哪走的人, 周焜快人快語給他指了,幸而何方行留了心思,那人穿着打扮像是北境本地人,怎麽可能向他們這種一看就是外地來的人來問北境的路。果不其然再一轉身便看見兩個小賊要搶車。
“何師兄與我要出手的時候, 從四面八方忽然圍過來一群手無寸鐵的村民, 他們只管圍着我們,何師兄怕傷着人不敢出手, 我也……”
周焜低着頭, 謝諒才想起留在這裏的恰恰是整個車隊裏最“君子”的兩個人。
一個是不屑于傷人,一個是不願意傷人,尤其這些人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于是只能眼睜睜看着裝滿草藥的馬車被搶走了。
“言思, 你在此等着, 我去把東西追回來!”何方行又要走,還是被扯住衣袖, 常言思看着遠山:“外面都是雪,你如今情況不穩,瘟疫未解,若你再出了差池,我怕是分身無術。”
常言思嘆了口氣,走到現在的頭車旁邊扒開貨箱看了一眼:“剩下的半車草藥尚在,靈存寶蓄裏仍存着一些藥氣,前面就是黑門坨了,阿行不必自責,随我去村上看看,先為他們治病,我再想辦法便是。”
可何方行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憤憤樣子,常言思只好接着補充:“村裏難免會有些死傷,阿行,我需要你。”
鐵臂神醫對付幾個染上疫症的病人哪兒用得着人幫,不過是怕何方行真的在冰天雪地裏又出了事情随口找了個由頭。
何方行知道如此,但常言思的話總讓他想起破心魔那一日的情形,言思為着他不惜自傷,治疫之事需要這個丹藥大師的親傳弟子出大力氣,若真一時情急牽連到玉碎訣的損傷,自己卻因不在身邊而幫不上忙,那才是追悔莫及。
魁叔聽了半晌,擠到人前開口:“黑門坨的男人們來鬼港除了賣獸皮獸肉,有時候也會帶來些草藥,我們就到他們村裏問問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藥性相同的來替代。”
常言思一聽也欣喜起來,他聽阿爹說過,北境的嚴寒天地裏也會長草藥,且因為生長環境幹淨,有時藥效比普通的草木還好上許多。在東洲的時候常言思就想過此法,只是那時候他在擔憂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草藥,若真是像魁叔說的,找個本地人帶路,或許可解燃眉之急。
用北境的藥治北境的人,比從東洲千裏迢迢運來要便捷得多。
可是被搶走的那些就作罷了嗎,明明知道是赈災用的草藥,馬上就送到大家手中了,為何還要來搶,這中間到底有什麽隐情?
“我去把丢了的藥找回來。”風不疑語氣平淡,但一身紅卻被雪色襯托得更加乍眼,他蹲在地上撚着雪看馬車的特制車輪在雪地裏劃出的痕跡,看向小賊們奪車逃走的方向。
“我也去!”謝諒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何方行心有所動,若方才被村民團團圍住的是看起來就很不“君子”也從不按常理出牌的徐竹竿,他必定能想出來什麽歪招攔下衆人。
何方行不敢出手的一大原因便是要顧及仙門風度,他們是塵明山的人,跟着東洲的車隊來此地,若在北境傷了人,牽連的可不是一兩個仙門那麽簡單。
但徐蔚就不同了,他是無門無派的一個閑散人,就算真出了什麽事情,圓起來也方便些,況且還有一個心有乾坤的謝諒跟着,應當不會有什麽差池。
“師兄,那我也要去!”周焜跟着請命,草藥被搶他也有責任,能有機會彌補他自然也不會錯過。
但謝諒拒絕了他:“你忘了你師父說過的話了嗎?”
“哪一句,我師父說讓我寸步不離跟着你……們的!”周焜這時候腦子正亂,姜淵的叮囑不說百句,十幾句也是有的,他一時也想不出來師兄所提的是哪一句。
還好是徐蔚提醒了他:“炎氣。”
周焜恍然醒轉,拍着腦袋直喊:“那我是去不了了。”
無他,崇山府将炎山之中所取炎氣送往千家萬戶依靠的便是一個複雜的大陣,除了炎山腳下與崇山府門內的兩個主陣,此陣另有無數小陣眼就落于各家各戶家中。
來的路上姜淵掐着周焜那只小響蛇的尾巴尖向他傳話,說是老府君回了北境發覺陣法有損,就寫信去請當年布陣之人碧靈仙尊,姜淵自從南疆回山後就不大愛動彈,于是囑托周焜來了北境以後第一時間替他查看。
尤其叮囑了要格外留意小陣眼。
奪車小賊向西逃去,黑門坨在北方,周焜若是跟着去了就無法去黑門坨看小陣眼,他不敢耽擱師父的大事,此時只要作罷,在聽師父的話與跟着師兄兩者間選擇了前者。
“徐兄弟,你要照顧好我師兄。”周焜佯作鎮定,像模像樣拍着徐竹竿的肩膀叮囑他。
徐蔚眯着眼睛笑:“且寬心,便是丢了我自己,都丢不得小仙長。”
此事算是定下了,安七自發現穆憂調虎離山之後就恨得牙癢癢,也上前去握徐蔚的手:“徐兄弟,找到那穆憂千萬帶回來,讓本公子也扒了他的褲子,給他個教訓!”
那可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護膝,安遠容此時氣得跺腳。
但玉寒星又斥他添亂,将人瞪了回去,但也跟着囑咐了徐蔚兩句:“我們先去黑門坨,車隊會在那裏待上一整日,你們無論尋不尋得到,切記,一日之內務必回來,大家在黑門坨會合。”
“好好好,知曉了,你們只管走,徐某一定安安穩穩地将小仙長與草藥都帶回去。”
像是生怕他們唠叨起來沒個停的時候,風不疑朝謝諒眨眨眼,拉起聽話之人脫身便走。
連跑了百十米,等車隊慢慢悠悠挪到看不見連連回首的周焜的時候,師父才停了下來。
他又将小暖爐一樣的登雲盆塞回了謝諒的懷中,替人整理好衣襟,謝諒低着頭想推開他的手,又被人略帶強硬地按了回去。
“師父不冷,阿諒忘了嗎,師父這一世修得便是風雪。”
風不疑淡淡一笑,叫人想起在風雪境裏他那雖單薄卻潇灑的身影,北境此寒傷不到他,反倒讓人疑心起他是不是一早便算好要來一趟北境。
“倒是阿諒要好生暖着,每每到了冬日裏手指頭凍得像小紅蘿蔔一樣。”
謝諒低着頭看被師父理好的平整衣襟,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抗議:“師父往後不要再把阿諒當小孩子了。”
“不當小孩子,那當什麽呢?”
風不疑又笑,越是在險境裏越坦然的笑總讓人覺得他心裏料定一切,偏生要裝得什麽都不知曉。
謝諒搖搖頭,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已非昔日之自己,丢下風不疑在原地,兀自沿着雪地上的車轍印往前走去。
塵明仙尊便在他身後不遠處不急不緩地跟着,謝諒的每每側身,餘光裏總能看到一抹無法被忽視的鮮紅。
鐵鏈捆綁着的輪子留下的車轍足夠深,但北境的雪也下得足夠大,起先還明晰可見的車轍印沒過多久便看不真切了。
痕跡斷在一個結着厚厚冰層的湖邊,謝諒只是擡頭看的功夫,腳下的凹陷也被雪填平了。
靠車轍追人行不通,謝諒站在湖邊上想辦法,風不疑很快也越了過來,不消問詢,便知謝諒心中所惑。
那幾輛裝着吃喝穿用的馬車更加明顯,他們卻偏偏要搶這輛裝着草藥的,大約早就踩過了點,是故意要搶走草藥的。
被搶的地方不遠處就是黑門坨,若是求醫,也用不着多此一舉。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難道是不想讓他們救人?謝諒突然冒出這個古怪的細琢磨又覺得有些可怕的猜想,若真是有人存心阻攔他們救人,那被搶走的草藥估摸着也早該毀掉了,順着車轍找到的也只能是一輛空馬車。
謝諒疑惑地看着師父面帶笑容慢悠悠拿出來一張符紙又撕成小人兒的形狀,舉在半空,一口氣吹起來,那符紙小人兒晃晃悠悠地飄着,風不疑又摸出來一截細細的紅繩,捆在符紙小人兒的腰上,另一端塞進了謝諒的手心裏,符紙躍躍向湖對岸飄去,又被人用紅繩牽在手心裏,遠看去好似一只小巧的風筝。
“我方才扶穆憂的時候,在他衣服裏留了張符,走吧。”
風不疑淡然開口,一句話又将謝諒帶往柳暗花明處。
既然車不一定能找到,那就去找和那夥偷藥賊一起的那個小孩兒。
穆憂。找到穆憂,一切就都清楚了。
有了靈符的引路,事情變得簡單許多,謝諒一手牽着符紙風筝,一手被師父扯着,就像少時那般跟在塵明仙尊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越過結了冰的湖面。
他不想讓師父把他當個孩子一般對待,又一時說不出來個所以然,那只瘦削卻有力的大手握上來的時候,謝諒幾乎沒有思索便搭上了自己的指尖。
有些事情,是避不開的。
符紙引着二人越過湖面後向北一拐,雪色裏隐隐顯現出一點灰青色,走近了才知道,那是挖在山谷低窪處的一座窯洞,灰青色的是擋在窯洞口遮風擋雨的門石。
符紙小人兒飛到門石邊上,就蔫蔫地落回了謝諒的掌心。
趁着師父去敲門,謝諒将紅繩解下,把符紙小人兒疊得齊齊整整揣進了懷裏,又将紅繩放回了師父的掌心。
風不疑敲了許久,也不見有人應,只得想出些什麽法子來。
“檐下雪淺,一看就是屋裏人氣烘的,阿諒到窗邊看着,仔細別讓他跑了。”
塵明仙尊叮囑完,又扯出一張符紙撕出人形塞進門縫裏,符紙人兒一飄進去,兩只細細的小胳膊就攀上了鎖闩,兩人默數着等待門開,門卻比他們估摸的時候早了一些打開了。
一雙被凍得紅彤彤黑黢黢沒有一絲皮肉顏色的小手扒在門邊上,探出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來人的一張臉看。
風不疑笑:“穆憂,又見面了。”
謝諒生怕他跑,忙背過身去擋住不大的窗戶,可許久也沒等來人與他的角力。
只見門檻裏的小孩兒“撲通”一聲跪倒在風不疑的面前,仰天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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