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冬至(三)

冬至(三)

“哥哥救我!”

穆憂匍匐兩步, 徑直抱上了面前紅衣人的腿。

謝諒在一旁看得正清楚,他把一把一把的鼻涕眼淚都蹭到了師父的衣擺上。

塵明仙尊哪兒受得了這個,即便是謝諒在年少最貪玩的時候, 那也是極愛幹淨的,習字的時候小心翼翼挽着衣袖, 便是不留神真的蹭了墨跡都要放下筆換一身新的。

于是風不疑不動聲色地褪下了衣衫,将雪白裏衣外面罩着的紅衫團作一堆丢給了穆憂。

穆憂顯然也沒料想過會有如此之舉, 蹭眼淚的動作僵在半空, 連哭泣都忘了。

謝諒抿着嘴,将快忍不住的笑意咽了回去。

“你不是剛與那些人搶了東西嗎,還要如何救你, 再者說了,你不說清楚, 這位哥哥如何救你?”謝諒的聲音一向清秀,“這位哥哥”四個字說得塵明仙尊不自覺斂了眉上緊促,在被這小賊胡攪蠻纏的窘境裏竟然沁出些不易察覺的愉悅。

穆憂聽言也終于回神,擡頭看了看有些嫌惡自己的高個子男人, 轉頭膝行到那個子略小些的身穿鵝黃色衣衫像個富貴小公子的男人面前, 接着嚎啕:“小哥哥救我!”

好在謝諒腳步緊退得快,躲在師父的後面, 免了一身新換的衣衫被鼻涕眼淚糟蹋。

“你起來, 好生說話,說清楚。”

風不疑略帶厲色地斥他,穆憂眼看哭天撼地不再管用, 只好拍了拍衣服上的雪起身, 又将風不疑脫下來的紅衣裳丢進雪裏胡亂揉了兩下雙手捧過來:“大哥哥,洗幹淨了。”

但看他身上獸皮深一塊淺一塊的斑駁顏色, 就知道穆憂平日裏就是這般糊弄自己的,風不疑沒接他遞來的衣服,只用眼神示意穆憂這衣裳自己不要了。

師父雖然說自己不怕北境嚴寒,但大雪天一身單衣站在雪地裏,還是看得謝諒揪心。他毫不避諱地當着穆憂的面祭出登雲盆,從裏面取出來那件玄色的領口綴着絨、衣擺處層層疊疊的厚衫,替風不疑披上了。

]   穆憂看得呆住了,目不轉睛地癡問:“小哥哥,這是你的法寶嗎?”

謝諒沒有回答,只是收好登雲盆,又退回了師父的身後。

“說吧,”風不疑催促看呆了的穆憂快說回正題,“為什麽一見我們就哭着求救,還有,為什麽夥同那些賊人搶馬車。別耍花招,說清楚。”

穆憂面露難色,要把兩人往屋裏引,風不疑直接謝卻:“就在這裏說。”

穆憂沒有辦法,只好湊近了二人,以大小與耳語無異的聲音向二人解釋:“我阿爹阿娘都病死了,窯洞裏只剩我一個人,吃不飽飯……”

“說新鮮的。”

穆憂小小的一張臉上竟然露出驚恐害怕的顏色,眼見躲不過去了,聲音又小了一度:“他們是這附近的大盜,闖進我家裏,說我要是不聽話就把我殺了,頭砍下來做醬菜……哥哥,我不是有意做壞事,我沒有辦法,我打不過他們……”

他又掉下眼淚來,這一回的眼淚比方才的浮誇表現倒要真切幾分,圓滾滾的淚珠從凍得都有些烏青的臉上劃過,掉在了髒兮兮的衣服上,讓人忍不住心生可憐之意。

“你,你別哭。那些人呢,那輛馬車呢?”謝諒挪出半個身子安慰他,一只手越過師父,指尖撫摸着他腦袋上因為長期得不到清潔而擀氈成一縷一縷的頭發。

“他們把我扔在雪地裏,駕着車回寨子裏去了。”

謝諒徹底從師父身後走了出來,不顧髒污,揉着他的腦袋輕聲哄他:“小哥哥知道了,那小憂能不能帶我們去寨子裏把馬車找回來?”

穆憂飛速地晃動腦袋拒絕,烏瞳輕顫:“他們有很多人,我害怕。”

謝諒蹲下來,替他整理和胸前皮毛纏繞在一起的發絲,言語依然輕柔:“小憂不怕,這位哥哥很厲害,他能打過那些人,以後就不會有人欺負小優了。”

穆憂眨着眼:“大哥哥也有法寶嗎?”

風不疑看謝諒哄小孩起了勁,自己也跟着湊熱鬧:“是的,大哥哥手裏有很厲害的法寶。”

“比小哥哥的還厲害嗎?”穆憂又問。

風不疑不厭其煩地笑:“那倒沒有,小哥哥的法寶天下第一。”

穆憂像是被說動了,可臉上仍有猶豫之色,最終指着謝諒收着登雲盆的胸口問:“小哥哥,我能一路上拿着你的法寶嗎?那樣我就不害怕了。”

五子登雲盆是認主的,這世上能驅策它的人除了謝諒和他身邊的塵明仙尊,剩下的都在塵明山了。

況且盆中境有古仁守候,謝諒倒不怕旁人打它的主意,于是看過風不疑後,還是伸手将懷裏溫熱的漆黑小盆拿了出來,放在了穆憂的手心裏。

“還會發熱!”穆憂驚喜得叫起來,終于沒了方才的驚恐氣息,捧着小小一個花盆連連轉圈。

終于把人安慰好了,風不疑又說起正事,這下有了底氣的穆憂不再推辭,進屋拿了個鹿角帽再上好鎖闩之後,大步帶着兩人往遠方走去,昂首挺胸,一腳一腳地踢着雪,真有了孩童的玩鬧樣子。

“就在那邊的山谷裏,那裏有一汪溫泉,以前還能過去打水,後來被他們搶占了,就只能喝雪水了。”穆憂興沖沖地指東指西,說溫泉的邊上就是那夥山賊的駐紮地。

“這裏離黑門坨不遠,你和你阿爹阿娘怎麽不住過去和大家一起呢?”和謝諒一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的風不疑開口問他,雖說披在身上的玄色重衣層層疊疊拖了半身的雪,但到底是比小孩兒眼淚鼻涕幹淨些的。

穆憂向前走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們以前也住村子裏,後來開始有人染上怪病,我阿爹是大夫,讓我和我阿娘先搬走避一避,他去替大家看病,結果……”

結果穆大夫染上了病,穆憂的阿娘也沒躲過浩劫,只有穆憂僥幸還算康健。

謝諒有意換個話題:“我聽說你們這裏家家戶戶都有炎氣,屋裏四季如春的。”

但是穆憂住的那間小窯洞裏的溫度遠遠不像想象中的那般,他們站在門口的時候,能看見窯洞裏燒了一半的炭火,穆憂還是要靠這樣的方式來取暖避寒。

小孩兒握着溫熱的登雲盆,點頭的時候腦袋上的鹿角帽子一晃一晃。

“對,但是一家裏只能有一個暖梁,多了就要花錢,太貴了,阿爹說在外面住不久我們就回去了,所以沒有買。”

“暖梁?”

“嗯!一根紅色的大木頭,刻着金色的雲朵一樣的花紋,哦對,還刻着龍頭呢,炎氣就從那裏面散發出來,一般人家都架起來做房梁,一整個屋子都是暖和的。”

那些應該就是姜淵師叔提到過的和主陣相連的小陣眼,謝諒沒想到北境做事這般的實用,陣眼懸在房梁上,尋常人家行走生活也不會影響到陣眼,果然有妙處。

一個暖梁的話題順利地打開了穆憂的話匣子,三人一路說說笑笑——大多時候都是穆憂說與另外兩人聽——不多時便到了目的地。

穆憂指着遠山矮處冒出來的熱氣說:“那裏就是我說的溫泉。”

也是那夥山賊駐紮的地方。

……

“喏,仙長請看,那上面房梁上刻着的就是崇山府的仙人們留下來的陣眼。”

周焜跟着行走都有些顫顫巍巍的老村長到他兒子家裏去,終于見到了傳說中師父當年親手所結成的輸送炎氣的龍炎陣的小陣眼。

老村長也姓穆,說北境現在一家只給一個陣眼,他兒子不肯成家又嚷嚷着要單住,所以自己只能搬出去靠燒柴和蹭別人家的炎氣度日。

“我這把老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去見老太婆了,凍一凍不要緊,他年紀還輕熬不住的。”老村長自己願意縱容不孝子,周焜也說不着什麽,老老實實将陣樣替師父描摹下來,看了看空空蕩蕩的房子,問道:“那你兒子如今在哪?”

一說到此,老村長就開始抹眼淚。

原來村長的兒子也染了瘟疫,如今那些得了病的都被統一送到了村尾的善堂去照顧,只有一些還未曾染病的住在家裏。

常言思帶着人去了善堂看診,周焜便着急地找到了村長,幸好村長年輕時候也常去歸港賣貨,因而能聽懂他的話不說還能十分流暢地與其交談。

來的路上,穆村長還和他說了很多有關龍炎陣的事情。

最開始的時候,北境的人少,大家都住在窯洞裏取暖。

那時,龍炎陣的小陣眼是由崇山府上的弟子親自到各家各戶布下的,只是炎氣一至,大家生活變得舒服了,北境的人也多了,崇山府忙不過來,慢慢的又将剩下兩個山門——寅客宗和問鶴谷——的弟子也派出來布陣。

主管黑門坨的山門乃是寅客宗,早些年有一個做木材生意的人上了寅客宗找到了他們的山君,不知從哪日開始,寅客宗轄下的各村各戶都從由弟子親自布陣改為了發放刻有陣眼的紅木,此法省去了仙門弟子東奔西跑的麻煩,只需要在寅客宗刻好陣眼再裝上鹿車運到村子上,就能把木頭拉到各家去,着實便捷了不少。

此紅木結實粗壯,是蓋房子的好材料,慢慢就有人搬出了窯洞,借着紅木搭建起了房子,一天天過去又聚集成更大的村落。

但是寅客宗的人說紅木有價,不能不計回報地發給大家,要十足的高價錢才給木頭。有人大張旗鼓鬧到崇山府過,後來就變成了一家還是能領到一根刻有陣眼的暖梁,但若是誰家人多了再要,便得花大價錢去買。

黑門坨距離崇山府實在遠,于是大家也只能聽話,去了東洲做生意得了錢的,有人蓋起了三四根暖梁撐起來的高大屋子,而那些沒錢的像穆村長這樣的,只能一家人擠着取暖。

用他們的話說,現下已經比在窯洞裏好不少了,也就不再多求了。

周焜辦完了正事,通過響蛇陣将圖樣傳給千裏之外的師父,又想起謝諒來,心裏嘀咕:“也不知道謝師兄現在怎麽樣了?”

穆村長擦完了眼淚又去鎖兒子的房門,周焜趕緊抓住機會問他:“村長,黑門坨有沒有一個叫穆憂的孩子啊,十來歲的,頭發有點長,個子到我眉毛這裏。”

“穆憂?”老村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有個叫穆憂的,仙長問這個做什麽?”

周焜欣喜地追問:“我有朋友尋他去了,您知道穆憂家在哪嗎?”

穆村長又開始擦自己的老淚,他說:“穆憂哪裏有家啊,他是村裏的野孩子,從一生下來就沒爹沒娘,到處跑來跑去……”

那不對,穆憂明明和他們說自己爹娘是得瘟疫死的,怎麽會是從小就沒爹沒娘的野孩子?

周焜一拍腦袋,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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