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冬至(九)

冬至(九)

此鎮名為回風鎮, 四面都是高山,小鎮坐落于山谷之中,因風起時可聽八方回響便得名回風鎮。

依人口與民情看, 這鎮子都沒什麽奇特的地方,但穆憂還補充說, 回風鎮裏有很多從寅客宗下來的人。

“他們是寅客宗的弟子?”謝諒好奇問他,因為塵明山上的弟子不論內外門, 修行生活大多都在山上, 沒見過有像穆憂說過的這樣,一大批人住在山下鎮子上的。

穆憂搖搖頭:“不算是,他們都是修行未成, 被趕下山的。”

“什麽?!”

塵明山的外門也有些沒有機緣的弟子,到時候也會下山, 但都是回到自家裏去生活,仍然和上山前一般,也不像穆憂說的這樣聚集在一個鎮子上。

穆憂話講到一半就開始閉口不說,賣了個大關子, 只讓他們進了鎮子自己一看便知。

回風鎮的建築介于窯洞與房屋之間, 穆憂說那些看起來矮小的其實內裏另有乾坤,說不定就暗地下連着另一座宮殿一樣的建築, 這鎮上的人不大愛出來曬太陽, 從一間鋪子到另一間去,走地下通道便已足夠。

果然,這路上并沒有什麽來往的人, 大約都像穆憂說的那樣, 躲在某個鋪子裏,或是行于地下通道。

剛在回風鎮上走了沒兩步, 穆憂便興奮地指着不遠處一個矮矮的圓形石屋子向衆人叫喊起來:“那裏就是回風鎮最有名的地方,同味酒館。”

風不疑起了興致,問他:“你一個小孩子,還去酒館喝酒?”

穆憂連連擺手:“我沒喝過,也沒進去過,那裏的夥計看人很準,我次次踮腳想假裝大人都被他抓住丢出來,大哥哥,小哥哥,你們能帶我進去見見世面嗎?”

謝諒心裏想着師父對酒沒什麽興趣,誰知塵明仙尊竟然笑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地湊近了問自己:“小仙長想去看看嗎?”

那日在空山宴上,謝諒記得自己是喝過一杯酒的,只是後來睡了一覺,忘了酒是個什麽滋味。但看師父此時的模樣,大約很想進去一觀,謝諒并不想駁師父的興致,略一點頭答應了。

兮烿也舉手贊同想進去見識一番,加上謝諒又實在好奇那些人為何躲在地底下,還有寅客宗的弟子們為何下了山不回家要待在回風鎮上,幾人便大步向着同味酒館走去。

圓頂的小石房子門口放着一塊兒半人高的扁石頭,上面刻着官話還有北境特有語言的“同味酒館”四個字,圓拱門也是石頭做的,人要進去的話,推起來就頗費些力氣。

幾人進了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裏有向下的石梯,兩側刻着壁畫,都是些虎豹羊牛之類的動物。謝諒這些年為求複生之法看了許多書,倒對這些圖騰類的東西見怪不怪。

拾階而下走了不多會兒,就有一道野獸皮毛制成的厚簾子攔住了衆人,從簾子後面隐隐傳出來些推杯換盞喧鬧聲,時有歡笑與嘩然,聽着倒和普通的酒樓聲響差不離。

裏面就是同味酒館了。

風不疑走在最前面,率先彎下腰,将細長的身軀從簾下擠進去,人進去了手不曾放下,高高撐着門簾,将謝諒等人也都迎了進來。

外表上看,此酒館與東洲的那些酒樓并無不同,廳堂裏擺着十數張矮小的圓桌,每一張都坐滿了人,就像穆憂說的那樣,同味酒館在回風鎮上是十分受歡迎的。

圓桌之後的石壁上還開着幾個不大的小門,門前也挂着獸皮,獸皮簾子後面透出來些隐隐的昏黃燈火,大約就是他們這裏的包房雅座。

只是這居于地下的酒館有些悶熱,謝諒站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頭暈,按揉太陽穴低頭的一瞬間,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暈得看見了幻象。

因為坐在最裏頭小圓桌邊上的那個身軀魁梧的雄壯男人起來買酒的時候拿着錢的那只不是手,謝諒分明看見他長了一對黢黑又碩大的蠻熊的爪子。

謝諒怕生事端不敢多言,只悄悄地扯了扯師父的衣袖,風不疑經他提醒,一擡眼也看到了。

不光如此,他們定睛瞧了才發現,從獸皮簾子後面鑽出來的一個男人身上的鳥羽不是披着的,就長在他的雙臂上;起來要打酒的那個妖嬈女子身後長了一條灰撲撲的鳥尾;站着喝酒的那兩個男人,一只生了野豬一般的圓鼻孔,還有一只鼻子之下是張尖嘴。

這裏的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野獸特征,謝諒不自覺想起典籍裏關于寅客宗的記載,其弟子大多肖獸形,以身有獸意為尊。

他幼時初讀,還不明白身有獸意是什麽意思,此時才知道,身有獸意是身體的一部分化作了野獸的形态。

這便是寅客宗的修行法門。

這些弟子在寅客宗修行半成被趕下山去,如此這般模樣回不了家,只能在回風鎮的地下過活。

不是不喜歡曬太陽,是不想被世人看見自己的這副人不人獸不獸的樣貌。

“此法門修行到極致,可于人身與獸形間自如切換。”塵明仙尊的話又通過靈識傳了過來。

而這些生活在回風鎮裏的,以怪像示人,不能自如的切換人形和獸形,大約就是被寅客宗所淘汰的弟子。

而可以自如切換人身獸形的,謝諒其實見過一位。

塵明山上守着妖塔的山牛浮青。

浮青幻化牛形的時候,生有一對玉角,其中一只還被師父折了做懲罰,幻化人形的時候,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青衣男人。

現在想來,他養的那些魚,多半也是因某種原因幻化獸形之後不能再變回來的同伴,所以才對四長老用魚脍威脅他的事情反應甚大。

“師父,我們怎麽辦?”

謝諒從未想過自己邁入同味酒館看到的是這樣一副修行失敗的弟子們聚在一起的慘狀,他只知道邁不過界關的殒命于斯,卻從不知曉修行未成帶給人的也有這樣大的影響。

修行并不如世人向往的那般美好,得道成仙也不是一念之間。

世人所求的長生,代價太大了。

“小仙長不是想喝酒嗎?穆憂,快去尋個雅間來。”

塵明仙尊的聲音再響起便是說與衆人聽了。

被支走的穆憂裝作是幾人的随從終于未被夥計阻攔,且還因戴着一頂鹿角帽,在這同味酒館裏行走竟然無半分違和。

謝諒正發愁自己要怎麽混入其中時,回頭瞥見師父的腦袋頂上多了兩只長長的柔軟兔耳,雪白的皮毛裏透着一點微微的粉紅色,大約又是通過符術幻化出來的。

他再去摸自己的頭頂,仍然光溜溜的,正好奇時腿間卻似有風吹過一般癢癢的,扭頭看去,腰後垂着一條搖搖擺擺的灰狼尾。

師父是白兔,阿諒是灰狼。

“兮烿。”

“來了!”

風不疑又喚,衣着活潑的少女心領神會,一個靈巧轉身,雙臂就化作如火的羽翅,昂首挺胸地跟上了穆憂的腳步。

經此一番幻化,幾人和這同味酒館裏的大多修行失意人融為一體。

只是神鳥的羽翼和兮烿的驕傲姿态太過耀眼,引來了不少人的矚目,謝諒不自在地低着頭,風不疑卻将頭頂上的兔耳來回搖晃,一垂一挺,十分自在。

穆憂剛找到一個空着的房間,掀開獸皮簾子要喊人過去,一扭頭看見那三人都變了一副模樣,驚得合不攏嘴,最終忍住沒叫喊出來。

傳聞裏說,同味酒館的老板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他可不敢在這裏得罪人。

等都進了屋子,穆憂才眼巴巴地盯着謝諒身後的尾巴問:“小哥哥,你這個是怎麽來的,能給我也變一個嗎?”

穆憂看着搖晃的灰狼尾,竟然忍不住要上手去摸,剛伸出手就被那頭頂兔耳的高個子玄衣男人一眼瞪了回去。

“大哥哥倒像是灰狼,小哥哥才是白兔……”

穆憂癟癟嘴,嘀嘀咕咕地去替衆人點酒菜,他一走,謝諒就抓住了自己身後的尾巴,眼裏泛着光仰頭看師父:“癢……”

風不疑含笑于矮桌上輕扣指節,那晃來晃去的灰狼尾巴終于消停地垂在主人的身後。

過不多會兒,穆憂端着好大一盤子的菜回來,兩個小拇指上各挂了一個酒壺,搖搖晃晃費了好大的一番力氣才把酒菜滿桌鋪開。

菜倒是些尋常菜,不過因為是北境的酒館,大多為獸肉制成,炙的、煮的、熏的都有,謝諒原就不愛吃這些葷腥,此刻看也不看這裏放在陶盤子裏的簡單菜肴,只注意到那兩個小巧的酒壺。

外頭那些人喝酒用的都是陶罐子和大缸,他進屋之前,還以為自己也能見到如此粗犷的酒器。

穆憂見他好奇,上趕着殷勤解釋:“不知道大哥哥小哥哥你們酒量如何,所以只叫了些同味酒館裏最柔和的酒,小哥哥先嘗嘗,若是不合口味,我再去拿別的。”

他殷勤得仿佛那個不久之前號啕大哭和騙人的都不是他了,風不疑故意逗他:“穆憂,你怎麽現在如此熱情了?”

小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鹿角:“我天性如此……大哥哥,這算不算做好事?”

穆憂心裏默默打算着,給他們帶路算一樁,帶他們吃酒算一樁,忙前忙後上菜還算一樁,若一會兒就菜不滿意了,他再去換又算一樁,這一天裏就有三四樁了,再幹些扶人下樓梯之類的輕巧事,解開符咒指日可待。

衆人猜透他心思,滿堂歡笑,謝諒低頭輕笑着,卻發覺自己身後的尾巴好像又動了。

可師父還在和穆憂說話,不像是動過手腳,這尾巴難道會随着人的心意動嗎?

正熱鬧時,那厚厚的獸皮簾子被人挑了一角起來。

一個穿着深褐色的獸皮制成的衣服的青年男人出現在衆人面前,他臉上胡須不重,右頰還有一道像是被野獸抓撓出來的長長傷疤,嘴唇和皮膚都有些幹裂,眼睛倒是這張臉上最精致的一個器官了。男人腰間還挂着偌大的一個正在晃悠的酒葫蘆,背上還背着快比上穆憂都高的一張巨大的玄弓。

是個十足的獵戶打扮。他頭上身上也沒長什麽奇怪的野獸特征,像是個普通的獵戶,但對這裏獸态百出的衆人習以為常,一絲詫異神情都未曾流露。

更讓人驚奇的是,此人也會說官話。

“叨擾各位貴客了,我是附近的一個獵戶,口渴了來此處買酒,見了肉食一下子肚兒饑,想坐下吃點東西,外間又沒有地方了,能否到貴客這裏湊合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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