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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誰聊呢?吃個飯眼就沒從手機上挪開。”
宋琪伸着脖子往陳獵雪手機上看,“夜校?”他無法理喻地盯着陳獵雪,“瘋了吧你?”
陳獵雪懶得避他:“吃你的飯。”
宋琪驚極反笑:“你們學習好的人,是不是腦子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樣?”他又見識到陳獵雪新的一面,這個孱弱的外表騙子總能不停刷新他對同齡人的看法——看來有錢人活得也不都是樂子,又是打工又想讀夜校……這不是閑得有病麽?
“看什麽啊,網上都是廣告,騙人的。”他屈起一條長腿踩在食堂凳子上,邊大口唆酸辣粉邊說:“我家樓下就有一個。”
“你家樓下?”陳獵雪疑惑。
宋琪看他一眼:“老城區嘛。我家。”
不怪陳獵雪不信,他們所在的這座城市近年不斷外擴發展,市中心幾乎移了個對角線,新城區發展得緊鑼密鼓,老城商區還好,住宅區那些密集的老樓成片開發,至于宋琪家所在的邊緣住宅區,除了“拆”、雞鳴狗盜和釘子戶,幾乎跟廢墟沒什麽兩樣。
“無所謂,反正你也不可能去我家樓下讀什麽夜校,都快出了城區了。”宋琪幾口喝完湯,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用手背抹嘴。
陳獵雪把手邊半包紙巾給他,不知在算計什麽,竟然笑眯眯地說:“不一定。放學領我去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除了外地人就是老賴,除了爛尾樓就是廢廠。”宋琪在巷道裏七扭八拐的穿行,回頭叮囑陳獵雪:“把你錢包放好。”
陳獵雪跟着陳庭森住在最好的地段,宋琪以為他多少要表現得矯情一點,但陳獵雪救助站出身,以前的條件也不比這兒好多少,跟在宋琪後面不緊不慢,甚至還看風景似的不時仰頭環視。
真不是不能考慮,這裏離修車廠不遠。
“你們這兒房租多少?”他饒有興致地問。
“這兒?”
宋琪終于扭出巷口走上水泥路,擡手一指對面幾棟搖搖欲墜的建築:“五百一月,我家。”他露出譏諷的眼神:“你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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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獵雪看他一眼,沒說什麽。
宋琪所說的夜校建在一間破小學裏,看得出管理人努力想把它整饬得像點樣,但在這種城鄉結合部也實在沒什麽努力的方向。
不遠處有個菜市場,宋琪讓陳獵雪一個人進學校參觀,他趁着還沒收市去買點菜。
十分鐘,兩人就重新在路口聚了頭。
宋琪不知是買是撿,還是從誰攤子上順了個青蘿蔔,當水果一樣咔咔大嚼,所謂的買菜只是拎了兩捆蔫兒脫了水的小白菜。
“看完了?”
他蹲在地上,痞裏痞氣地歪着頭問陳獵雪,陳獵雪“嗯”一聲,他丢掉蘿蔔皮站起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你到底琢磨什麽呢?”
陳獵雪短短十七年的生活經歷人盡皆知,随便翻翻前兩年的報紙就能看見他和陳庭森的名字,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孤兒的身份,但從沒對人提起過去的交際,“我有個朋友”這種話永遠不會在陳獵雪嘴裏聽到。
所以聽見陳獵雪說他有個哥哥,是哥哥想找個這樣的學校上,宋琪心癢得很,特別想趁機八卦一番,可惜陳獵雪顯然不想多分享那位“哥哥”的故事,只能作罷。
說着就來到宋琪家樓下,是現在已經少見的三層小樓,烏糟糟的,進出的都是些與這裏“相得益彰”的租客。
宋琪擡擡手:“上去看看麽?”
陳獵雪有點猶豫,宋琪有個神經病的媽,這是學校裏人盡皆知的事,他沒細問過宋琪,對他媽是何種程度的“神經病”卻還是有點好奇。
“我沒買東西。”他左右看看,想找個超市,被宋琪嫌棄着一把薅上樓:“別現了,你才幾歲啊。”
“家裏亂,我媽精神一陣兒好一陣兒不好,你別被吓着。”他交代着,領陳獵雪來到頂樓一扇貼了破“福”的門前,剛掏出鑰匙,就聽見屋裏一陣摔砸酒瓶的動靜。
宋琪趕緊高喊了聲“媽”,兩下擰開門鎖,一股酒糟氣撲鼻而來。陳獵雪下意識扇扇鼻子。
“滾!”
披頭散發的婦女光着枯瘦的腳,站在滿地碎片酒水裏,沖門口聲嘶力吼。
宋琪“操”了一聲,撲上去把他媽架開,宋琪媽發出驚恐的尖叫,扯着宋琪的頭發掙紮,宋琪不敢松手,呲牙咧嘴地沖他媽喊:“媽,是我!你兒子!”
好半天,宋琪終于把他媽安撫到不再尖叫,形容枯槁的女人歪靠在床上任宋琪給她清腳,往嘴裏灌酒時才從看見門口的陳獵雪,她奇怪地踩踩宋琪,嘟嘟囔囔地問:“宋顯國,那是你兒子?”
宋琪似乎對這莫名其妙的對話習以為常,淡定地回答:“媽,我是宋琪。這是我同學,你別吓着人家。”
女人遲緩地“哦”了一聲,突然清醒了,忙忙坐起身攣兩把頭發,露出一張清秀斯文的臉,沖陳獵雪彎彎地拱起眉眼:“是琪琪的同學呀,快進來。”
“別這麽喊我。”宋琪終于松下口氣,黑着臉轉身招呼陳獵雪。
陳獵雪沒心思笑話他的乳名,他盯着宋琪媽眼都不敢眨,這張面孔熟悉得莫名其妙,他總覺得在哪見過。
“阿姨好,我叫陳獵雪。”他遲疑着自我介紹。
再從那間酒氣沖天的屋裏出來已經是一個半鐘以後了,宋琪把陳獵雪送上車,撐着車門不好意思地直搓腦殼:“不好意思啊哥們兒,本來想留你嘗嘗我做的面條,結果面沒吃上,還讓你幫着又掃地又拖地……”
陳獵雪耳朵裏還回蕩着宋琪他媽悚人的尖叫,眼前一片片沾血的碎玻璃碴,整個人從心底發倦,聽宋琪這麽說又想笑,用腳尖往外蹬他:“知道了,趕緊回去吧,別讓阿姨又把鞋套拆了。”他故意字正腔圓地咬住最後兩個字:“琪琪。”
“日!”宋琪臉紅脖子粗地摔上車門,往駕駛座扔了張皺巴巴的紙鈔,“師傅,明珠區。”
陳獵雪從後視鏡看宋琪插着褲兜往家走,緩緩眨着眼在心裏嘆氣。宋琪他媽正常的時候還是很溫和的,就是叫起來太吓人了。宋琪每天能笑得吊兒郎當也是難為他。
想着,他腦中又浮現起宋琪媽撩發的畫面,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湧上心頭。
可宋琪媽對他全然是陌生人的态度。
是在哪見過麽?
很快他就沒法繼續思考了。司機從後視鏡看着他,把窗戶“骨碌碌”搖到底,語氣嫌棄:“學生家家,怎麽一身的酒氣。”
陳獵雪“咯噔”從椅背上彈起來,揪着衣領聞了聞,心裏一沉。
他讓司機在小區外的超市停下,在貨架間慢騰騰輾轉,時不時挑胳膊往身上嗅嗅,買水果時還故意在榴蓮區多呆了會兒。
早上出門前陳庭森問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去購物,他撒了謊,陳庭森的表現跟第一次聽他說“女朋友”時一樣無所謂,給他一記含着嘲諷的眼神。
“随便你。什麽事該做什麽不該做,自己心裏清楚。”
陳庭森說完這話,陳獵雪的屁股條件反射就開始抽疼。
對于陳庭森來說,“不能做”的事統共就一個底線:傷身。
陳庭森不喝酒,偶爾抽煙也會關門去陽臺,他将整個家變成一間二百平的“安全屋”,包括他對陳獵雪所有、也是僅有的幾條要求,都是為了保護他腔子裏那顆陳竹雪的心髒。
陳庭森偏執,冷漠,又無情,好像只要他珍愛的那顆心還在跳動,就根本不用所謂旁人的死活。
但陳獵雪就是沒法不依附這樣的陳庭森。
——所有能親近陳庭森的方式,他都沒法抗拒。
在簡易男裝區挑揀了一會兒,他還是空着手走了出來。他的眼珠忽明忽暗地閃爍着,滿含躍躍欲試的膽怯。
片刻後,陳獵雪咬咬頰肉下了決心,轉身去零食區買了條巧克力。
好歹今天挨打前,他能先甜甜自己。
陳庭森停在紅燈前,遠遠就看見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拎着購物袋慢吞吞地在路上走。
綠燈跳過來,他開車到那人身後按了按喇叭,陳獵雪吓了一跳,猛轉過頭,嘴裏也不知道在吃什麽亂七八糟的,把右邊臉頰頂出一個小鼓包。
他降下車窗,陳獵雪果然已經驚喜地笑起來,脆脆地喊他:“爸爸。”
“嗯。”
陳庭森保持着在外面一貫的和顏悅色,接過他的大購物袋擰身往後座放。
陳獵雪上車坐好,車門一關,開了空調的車廂立馬密封起來,他歪頭扣安全帶,陳庭森轉回身時鼻端從他發頂掠過,頓了頓,不動聲色地繃緊嘴角。
“爸爸,今天沒加班?”陳獵雪心頭惴惴,暗自抽着鼻子聞自己的味道,可口腔裏的巧克力太濃郁,他什麽都聞不出來。
陳庭森對氣味一直很敏感。他這麽想着,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期待。
酒。
巧克力。
廉價的脂粉氣。
“嗯。”
陳庭森的視線快速從陳獵雪嘴唇上掃過,忍住皺眉的沖動,目不斜視地驅車。
到家,陳獵雪邊換鞋子邊說要去洗個澡,陳庭森沒說話,但他能感到陳庭森定在他後頸上的目光。
“喀。”
心頭随着家門關阖的聲音同步墜了下去,身體與大腦本末倒置,身體的疼痛記憶告訴陳獵雪:從此刻開始,陳庭森可以在這個空間裏對他做任何事,比如一場狠辣的毒打;本能使他感到刺激又恐慌,他剛擡起腳想快走兩步,後頸一緊,陳庭森像捉小雞一樣單手将他擒回來,不由分說地摁在牆上。
微涼的鼻尖頂在陳獵雪太陽穴上嗅了嗅,他緊繃的太陽穴立馬鼓脹起來,驚慌地去找陳庭森的眼睛,看見男人俊挺的眉目裏射出冰寒的光。
“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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