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陳庭森滑上挂機鍵,将手機往桌上一丢,身子向後重重仰靠在椅背上。
消毒液混着稀薄的血腥味湧進鼻腔。
他剛下手術臺,這是臺大手術,他是接替主刀上去的,主刀站了十四個小時,他也差不多,出來後膝蓋幾乎不會打彎,緊繃的神經稍一松懈,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想打電話給陳獵雪,讓他不用等自己吃飯了。
電話撥出去那一刻他才猛地想起,家裏已經沒有陳獵雪了。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惱怒,順着情緒的源頭去追,卻也說不清在惱誰,是潛意識裏關心陳獵雪的自己,還是已經搬出去好幾天,仍“陰魂不散”的陳獵雪。
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機,不出片刻,屏幕上果然亮起了那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陳獵雪聽着電話裏的“嘟嘟”聲,直到快自動挂機,那邊才終于接起來,陳庭森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疏離,沒有任何交流,直接問他“什麽事”。
“爸爸,”他先開心地喊了一聲,解釋道:“我剛才手機沒在身邊,看見你給我打電話了,是有什麽事麽?”
“沒事。摁錯了。”
“哦……”陳獵雪眨眨眼,果然是這個原因。他其實該很習以為常了,如果是在家裏,恐怕還要開心一下,盼着陳庭森多多手滑,然而眼下的環境,他看着面前的關崇,心裏多少有點失落。
但至少他跟陳庭森說上話了。
陳獵雪立馬轉移話題,不給陳庭森挂機的機會:“爸爸你吃飯了麽?是不是還在醫院?最近降溫厲害,你要注意保暖,多喝點湯……”
“還有事麽?”陳庭森打斷他。
“我挺好的,”陳獵雪自說自話,手指緊緊攥着手機,“關叔叔和江阿姨對我很好,很照顧我,爸爸,你不用擔心我。”
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似乎是有人在跟陳庭森彙報什麽,隔了兩秒,陳庭森冷冷地回他:“嗯。沒事就挂了吧。”
電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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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崇見陳獵雪放下手機,笑着問:“爸爸想你了?”
陳獵雪也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換了個話題對關崇道:“關叔叔,我去便利店打工的事,麻煩你不要告訴我爸爸。”
關崇想起陳庭森先前交代他,陳獵雪喜歡晚上往外跑,估計就是這件事。他有些驚訝:“他不知道麽?”
陳獵雪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知道我回家晚了,我會挨打。”
關崇這次是真的笑出了聲:“你這麽乖,竟然也會挨打。”
陳獵雪抿着嘴唇不接腔,他心說我一點兒也不乖,我犯了最大逆不道的錯,所以現在才會在你家裏。
“不過我也有些好奇,”關崇正起顏色,“你之前說,打工是為了一個哥哥。”
“是。”陳獵雪點點頭,上次關崇問到了這裏,但江怡并不想多聽她親生兒子以外的話題,眼下又提起,他也沒有隐瞞,閑聊着把縱康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包括宋琪與宋琪媽,縱康跟宋琪媽是如何的相像,他們現在維持在一種如何奇妙的相處模式上。
“宋琪就是上次在學校門口,跟我一起的人。”
“我有印象。”對于關崇這樣條件優渥、身體健康的“正常人”,聽陳獵雪說這些邊緣人的生活故事是很不錯的消遣。他饒有興趣地問:“你跟你爸爸,是在救助站認識的?”
“嗯,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被爸爸選上了。”提起與陳庭森的初遇,陳獵雪的眼睛裏泛起柔和的光彩,“我很幸運。”
關崇有些慈愛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是個好孩子。”
緊跟着,他問:“下次去打工是什麽時候?”
“後天晚上。”
“還是夜班?”
“是,我前半夜,宋琪後半夜。”
“這樣,”關崇算算日子,道:“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
陳獵雪吃驚地張了張嘴,忙拒絕:“不用,關叔叔,我打個車就回來了,不會影響你和江阿姨休息……”
“你說了不算。”關崇打斷他,笑道:“現在在我這裏,要聽我的話。我得替你爸爸保護好你,萬一出了什麽岔子,我可擔待不起。”
“這待遇……”宋琪隔着便利店的窗子往外看,關崇的車在外面亮着黃澄澄的大燈,已經等了十來分鐘了。他啧啧地砸吧嘴,“換個地方住還多了個司機,我看你這野爹比那個爹好多了,幹脆你認賊作父,投入新爸爸的懷抱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陳獵雪無奈地瞥他一眼,加快速度整理收銀臺,“還有十分鐘,你替我看着吧,他在外面等這麽久,我都不好意思了。”
宋琪上去把他的制服扒下來:“知道了,趕緊滾吧。”
看到關崇竟然真的開車來接他,陳獵雪感動的同時心裏不太是滋味兒——他不習慣麻煩人,人情是筆債,對方有付出,他就得有回報。可以他這樣微妙的身份,身體跟心髒都得剖開當成兩個存在,要怎麽還?關崇是為了江怡,江怡是為了陳竹雪的心髒,所以他們對他好;但心髒只會蹦跳,不會報恩,而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想撲在陳庭森身上,哪有精力去回饋給這對殘忍的夫妻呢。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打亂了,他真的感到疲憊。
打開車門上車,他先向關崇道謝,然後再次表示不用這麽麻煩,這裏是夜市,半夜也車水馬龍的,他打車回去很安全。
關崇沒搭理他,從前排遞了個保溫杯,溫和地說:“冷不冷,江阿姨給你煮的排骨湯,專門讓我帶給你。”
陳獵雪的話被堵回嗓子眼兒,只能嘟囔:“謝謝關叔叔。”
從便利店回關崇家有些距離,若是走近一些的路,就要經過陳庭森的醫院。
關崇沒有刻意避免這個話題,車行至此,他還有意放慢了速度,對陳獵雪道:“要是白天,你還能順便去看看你爸爸。怎麽樣,想他了吧。”
陳獵雪打工的日期完全跟着陳庭森的夜班走,明知道沒什麽可能,他還是貼着車窗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期盼能正好看見陳庭森的身影。
“關叔叔,”車子開了過去,醫院被甩在視線以外,陳獵雪用征詢的語氣問關崇,“過年的時候,我想回家跟我爸爸過。”
“當然可以。”關崇笑笑,“如果你和你爸爸能來家裏,我們一起過年就更好了。”
陳獵雪沒關心他後面說了什麽,他的腦子被“過年”擠滿了,年三十成了他眼下最盼望的日子,他期待地盤算着:至少他回家過年,陳庭森不至于把他趕出去。
汽車在公路上疾行,寒風凜冽的冬夜,醫院、拆遷樓、高檔住宅區,每個人都在不同的角落計劃着自己的生活。這一刻的他們都不知道,剜心刺骨的暴風雪就将在大年三十那一天,轟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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