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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和事就是這樣,如果一直沒出現,也就安安穩穩地沉在那裏,自己咀嚼。一旦出現在眼前,先前的決心和步伐就難以不遭到影響和沖擊。陳獵雪後來反複回味江怡對陳庭森那個“中藥”的比喻,越想越覺得無比妥帖。
陳庭森就是他的藥,苦,卻這輩子都戒不掉。
關崇那晚對他說的話讓他很動容,陳獵雪之前唯一的溫暖來源全都出自縱康,頭一次體會到來自成年人的溫暖,原來這麽包容與博大,好像把心事交付給這樣一個存在,真的可以松下不少氣。
他也險些就把這些紛雜的心事都合盤述出,思慮了一宿還是放棄了。有些事真的只能埋在心裏默默消化,誰也幫不了你。以前他沒對縱康說過,以後也不會有更合适的人讓他随意地傾訴心情。況且他心裏清明,關崇對他的好是暫時的,他與關崇江怡的關系與其說是漂泊客和避風港,不如說更像遠行客與擺渡船。他們注定要有自己的家庭,他們才是完整的一個共體,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暫時被容納的外人,等江怡的寶寶生下來,這個房子裏就不會再有他的位置,他也不應當留在這裏打擾。
高考,上大學,是他目前唯一合适的途徑。
教室裏的高考倒計時每天都在更新日期,昨天是三十七,今天是三十六,高三學生的假期金貴,陳獵雪用一個沒有晚自習的傍晚又獨自去了一趟宋琪家,上次來還只扒到巷子,現在整個區域都成了廢墟,幾盞昏黃的施工燈伫立着,左邊是計劃開發的半舊樓宇,右邊是高低綿延的破磚爛瓦,燈光像一層混沌的結界,把他與裏頭殘破的世界徹底隔絕。
陳獵雪順着小路慢慢走,幻想着縱康在這條路上往返的樣子,夜校不知搬去了哪裏,他不急不緩地走到了縱康上班的汽修店,門面依然破舊,門客依舊寥寥,小安哥一如既往地光着膀子滿臉兇相,見到陳獵雪,他擰了擰眉,不悅地道:“你哥不在。”
“小安哥,我哥已經沒了。”陳獵雪平緩地告訴他。
小安哥愣了愣,眼前模糊地浮現出縱康不健康的樣子,他漫長地“哦”了一聲,語氣和善了些:“我說呢,一直也不來。”他揚手往後指了指,“倉庫要清了,去看看還有沒有他的東西,有你就都帶走吧。”說完,他回身繼續訓斥偷懶的學徒:“麻利點兒!沒吃飯啊?!”
陳獵雪道了謝,推開倉庫的鐵門走進去。這裏的環境絲毫沒有改善,比以前縱康住在這兒時更糟亂,那張窄窄的行軍床上已經堆滿了雜物,他在床沿邊兒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倉庫裏已經完全沒有住過人的跡象,縱康是個很節儉的人,當初搬家,他連一雙筷子都沒忘記帶走,現在已經全都掩埋在廢墟下。
下一個住進這裏的不知會是誰,也許隔不了多久,這裏也會被拆掉。
縱康哥,我替你跟這裏道別了。你在夜校沒念完的課,以後我在大學給你念回來。
陳獵雪再次環顧四周,在心裏跟縱康說話,說完,他起身離開。
從此這花花世間,除了陳獵雪心裏,縱康再無痕跡。
時間還早,他不想現在就回關崇家,打算回教室複習。坐車來到市區,看着街邊商鋪熱鬧,陳獵雪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就讓司機在路邊停下,打算随便找家店吃點東西。
下車看了一圈,位置巧得很,拐過一個街角就是陳庭森的醫院。他本能地計算出陳庭森今天上什麽班,在路口站了會兒,他踢踢腳,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想吃小籠包子了。
那家好吃的小籠包店永遠生意紅火,陳獵雪進店的時候只有一張空桌,就挨在門口不遠處,他背對街道坐下,點了屜包子,又要了碗菠菜瘦肉粥,排空腦子安靜地吃。
正用勺子攪着粥放涼,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兩籠包子,一屜蒸餃,帶走,要醋包。你還要粥麽?”
陳獵雪回頭,看見陳庭森正從錢夾裏抽紙鈔,他身旁的楊醫生伸着脖子往店裏張望:“沒位子了?”
陳獵雪喉結動了動,喊了聲“爸爸”,又喊“楊叔叔”。
陳庭森抽錢的動作停下來,楊醫生比他反應快多了,“喲”了一聲就邁過來,自然地在陳獵雪對面坐下,他總是喜氣洋洋的,笑着說:“這不是小獵雪麽,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吃飯?過來啊老陳!”他邊往裏挪邊沖陳庭森擺手,一張嘴忙得四面八方,還要交代老板:“不帶走了,就在這兒吃。”
陳庭森過來坐下,他本來不想來吃什麽包子,這種人來人往的店他嫌不幹淨,本來見沒位置坐正好,沒想到卻見到了陳獵雪。
他往兩邊看了看,沒見到關崇的車,問:“你一個人?”
陳獵雪的視線在粥碗與桌面上盤旋,盡量不讓自己與陳庭森的目光相撞。他的餘光裏只能看見陳庭森解開一粒紐扣的襯衫,和周整潔淨的袖口,格格不入地坐在對面。
“我去縱康哥那裏看了看,準備吃個飯回學校。”他答。
陳庭森重複:“一個人?”
陳獵雪不得不擡起眼看他,陳庭森的神色好像不太愉悅,眉間蹙起微微的溝壑,盯着他。
“幹嘛呀,兇巴巴的。”楊醫生熱情地幫老板端包子,往桌子中間擺,“你上班,我們獵雪可不得一個人麽,問問問。”他不知道陳家這對父子間的故事,畢竟陳庭森在他們面前一直呈現完美好爸爸的形象,他向陳獵雪擠眉弄眼地解釋,“別搭理你爸,今天來了幾個醫鬧的,他煩着呢。”
陳獵雪停下勺子,眼睛迅速地在陳庭森上身亂掃,心口有點發緊:“醫鬧?”
陳庭森的面色緩和了些,他與陳獵雪對上眼,淡淡道:“沒事。已經解決了。”
楊醫生吃得悠然自在,一點兒也沒覺出身旁的父子二人有什麽不對勁,邊吃邊關心陳獵雪的學業,問他是不是要高考了,告訴他高考用腦厲害,補充營養很重要。陳庭森沒胃口,盯着陳獵雪吃飯,陳獵雪被他盯得半飽,眼睛不知該往哪放,也不覺得餓了。楊醫生傻着眼看他倆:“吃啊,怎麽就我一人動筷子?獵雪你跟吃貓食兒似的,這半碗粥都沒喝下去。”
“我飽了,楊叔叔。”陳獵雪笑笑。
陳庭森好像就在等這句似的,一聽他說飽了,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就站起身,對楊醫生說:“你吃吧,我送他回學校。”
“就走啊?你自己不吃你不讓孩子多吃點兒?要我給你包一份帶回去麽?”
陳獵雪想說不用送了,被楊醫生的喋喋蓋了下去,陳庭森已經去結賬,他只好與楊醫生道別,跟着陳庭森往外走。
時間剛過晚上八點,街上遛彎的人很多,陳獵雪無聲地跟在陳庭森後面,看他不斷擡起踏下的腳後跟,腦子裏缥缥缈缈地想不知道陳庭森有沒有買新的夏裝,去年的舊衣服都被他收進儲衣箱放在櫃子最底下了,萬一找不到會很心煩。
想着,眼前的皮鞋停下了,陳獵雪也停下腳步,聽見汽車解鎖的“嘀嘀”聲,陳庭森拉開副駕的車門,硬邦邦地對他說:“上車。”
他看着敞開的車門想了想,上前輕輕阖上,轉身鑽進後排:“我還是坐後面吧。”
陳庭森站在副駕旁,有些煩躁地看着後排車窗,陳獵雪乖順地在車裏垂着頭,他也沒道理硬把人揪到前面,只能先回到駕駛座發動汽車。
“去縱康家了?”路上,陳庭森問。
陳獵雪點頭:“嗯。”
“沒上課?”
“今天晚上休息。”
“怎麽不直接回你關叔叔那兒。”
“不想回去太早。”陳獵雪老實回答,“想在學校多複習一會兒。”
陳庭森駛上快速路,車裏安靜下來,一伫伫路燈被甩在身後,拉出變形的光影。他目視前方,突然問:“想回家麽。”
陳獵雪猛地擡起頭,通過後視鏡去看陳庭森的眼睛,陳庭森沒有與他對視,連個餘光也不分給他。
回家……
“嘟——!”
一輛小轎車按着喇叭從他們身側超過,也驚醒了陳獵雪的思緒,他匆匆将四逸分散的神識都攏回來,堅定自己的決心:“先不了,我想好好準備複習,盡量考個好點兒的大學。”
陳庭森的目光終于切回後視鏡上。出于身體原因,陳獵雪的學業一直沒有被他放在心上,即便自縱康死後,陳庭森從陳獵雪口中聽到好幾次“高考”,他也沒怎麽在意。到了這一刻他才警覺,陳獵雪好像真的把高考當做了一項目标。
他不由地回想起陳獵雪第一次“離家出走”,從縱康家回來,哭喪着臉對他說等他考上大學,就不會礙着他找新阿姨;又想起陳獵雪離開家以前,那句哀傷的“我不再折磨你了”。
陳庭森胸口頂上一團躁氣,覺察到自己踩油門的力度有漸猛的趨勢,他索性一打方向盤,将車在快速路邊停下。
“你想考哪?”他審問陳獵雪。
陳獵雪沉默了片刻,報出一個距家十萬八千裏的地名。
陳庭森的瞳孔裏閃過一抹戾色,有些怒極反笑的意思,他微側過頭,黃澄澄的燈光從車窗外打進來,将他俊挺的側臉雕出銳利的線條。他用鷹隼般的眼神将陳獵雪鎖在後排,聲音森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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