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陳獵雪沒說話。
快速路上不能停車,二人僵持一會兒,陳庭森踩一腳油門繼續前行,直到下了架橋,車窗外的聲音又嘈雜起來,陳獵雪才在後排輕聲說:“我想去外面看看。”
陳庭森的嘴角繃了起來。
“我沒出去過,以後……機會只會越來越少。”
“縱康哥也沒出去過,我想在還有機會的時候,出去看看,連帶着他的份一起,替他多走一走。”
陳獵雪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他每說出一個字,陳庭森的臉色都越發不好看,然而這次卻輪到他說不出話,直到陳獵雪話音落完,直到将車停在關崇家門口,陳庭森都沒再說出一句話。
考前最後一個月幾乎沒有休假,陳獵雪把所有心思都投到複習上。
班主任把學生挨個兒叫到辦公室做考前動員,陳獵雪進去的時候,他辦公桌上鋪着這幾輪模考的成績單,親切地讓陳獵雪“坐”。
“怎麽樣,身體吃得消麽?”
每個人關心他成績的前綴都是這一句,陳獵雪習慣地點頭,看班主任拿着鉛筆在紙上圈圈畫畫,邊畫邊嘆氣:“你是被生病耽誤了,不然考個重點也不是不可能。但是看這幾次考試,你的進步還是蠻大的,如果發揮穩定,現在的成績考個咱們本地的一本問題不大,或者好二本裏的一本專業。我看這幾所學校都不錯。”
陳獵雪跟着班主任的筆尖一個個看,以他現在的能力而言,這幾所學校确實算得上理想的選擇。班主任見他不說話,問:“你呢,自己有什麽想法?”
“老師,”陳獵雪的回答同當時跟陳庭森說的一樣,“我想考出去。”
班主任還在紙上畫圈的筆停了停,一下下敲着桌子:“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學生想考到咱們市麽?”
“知道。”
“你想去哪兒?”
“哪兒都行,盡量遠一些。”
“你知道以你現在的條件,往其他一線城市考,只能上個二本,甚至三本麽?”
“我知道,但是……”
“沒什麽但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班主任放下筆,打斷他的話。“身體是客觀因素,你自己得樂觀一點兒,別小小年紀就沖勁幹勁都沒了。你爸一次兩次地推你進手術室,不是為了讓你随便去個鳥不拉屎、萬一出點什麽狀況他都來不及往你身邊趕的地方。”
陳獵雪擡起眼睛看他。
“現在醫療技術越來越發達,未來長着呢,你不能現在就洩勁,是不是?”
“老師。”
“嗯?”
“我爸爸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班主任與他對視,又嘆了口氣:“你先別管這個。身為老師,我肯定也願意你們往外考,去更優秀的地方看看,長長眼界和見識。但絕不是你這樣無所謂地往外考。”他語重心長,“咱們身體特殊,要考慮的東西必須得比其他孩子多。”
“而且就算你往外考,你也不能辜負自己,随便報個學校就把自己交代了。你的條件擺在那兒,既然想出去,就得去最好的地方。今年落了進度,大不了明年咱們再來一年,至少得考個對得起自己的學校吧?”
陳獵雪重新看向桌上雜亂的張張紙紙,聽班主任對他說:“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能小小年紀就沒勁兒了。人能走到哪一步,全靠心裏攢着勁兒啊,孩子。”
這是句雙關。陳獵雪的眼球突然有些發澀,他向班主任點頭:“謝謝老師。”
班主任拍拍他:“回去複習吧。把你同桌給我叫進來,考得稀巴爛……”
那天放學,關崇與江怡一起來接他,陳獵雪看見江怡有些驚訝:“江阿姨,你怎麽來了?”
江怡的肚子近七個月了,看着圓圓滾滾,她自從肚子起來就腰酸背痛,對氣味反應很大,關崇嘴上笑她嬌氣,同時什麽活兒也不讓她幹,讓她休足了孕假在家養身子。
“出來運動運動,”江怡攙着關崇的手坐回副駕上,對陳獵雪說:“老歇着也不行,越歇越乏。”
陳獵雪幫她關上車門,去後排坐好,關崇心情很好,打着方向盤問:“獵雪餓不餓,去吃點夜宵?”
“我不餓,江阿姨想吃什麽?”
“她今天晚上想吃烤羊肉串,外賣還不行,非要吃橋頭夜市那家,剛才來接你之前從那兒過,又聞不了煙味,車都沒下就催我趕緊走。”關崇沖陳獵雪挑眉毛,“把她送回去,咱爺倆兒去吃。”
江怡跟他拌嘴,陳獵雪笑着答應下來。
六月份的夜風還沒有暑氣,夜市攤子上三五一桌,烤肉味煙酒味混雜着,是初夏最生活的味道。關崇顧慮陳獵雪的身體,要了個小包廂,隔着落地的玻璃窗看外頭熱鬧的食客們,慨嘆:“再等半個月,你們高考完,這裏全都是你們的天下。”
陳獵雪想想那個畫面,眼前出現的卻是宋琪的影子,他一定很适合這樣的狂歡。
“有想考的學校麽?”關崇問他。
陳獵雪搖搖頭:“還沒有。”
“別考太遠,”關崇道,“你爸爸放心不下。”
老板送烤串進來,關崇給陳獵雪要了瓶果汁,又幫江怡挑好想吃的東西,等老板拿着菜單出去,陳獵雪遲疑着問:“關叔叔,我爸爸也跟你說了?”
“也?”關崇奇怪地看他,“這種事只要知道你身體狀況的人都能想到,他跟誰說?”
“哦。”陳獵雪垂下眼皮拆餐具,“好像跟我們班主任說了。”
關崇用茶水幫他燙筷子,開始聊其他話題,從江怡的肚子聊到孩子的名字,從科學複習聊到高考別緊張,話題兜了一圈,最後又回到陳庭森身上,關崇很自然地問:“高考完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陳獵雪點點頭:“嗯。”
也該回去了。陳獵雪想,他拿高考做理由躲了陳庭森幾個月,高考完沒道理不回去。況且,江怡的身子眼見着一天比一天重,再過兩個月估計就要生了,他在關崇家幫不上什麽忙,不好繼續礙手礙腳。
“回去吧,三個月的假期呢,好好陪陪你爸爸,等你上了大學,就得半年見一次了。”
半年?
會有幾個半年呢。陳獵雪在心裏默默地算,也許半年都不一定能見上一次。他走了以後,陳庭森一定會組建自己的家庭,到時他會慢慢從陳竹雪的傷痛裏走出來,像現在的江怡一樣幸福,擁有新的愛人,健康的孩子,到那時,他這個心髒容器自然也沒必要留在身邊了。
至于他自己。
用三個月換來餘生的回憶,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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