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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殘月如鈎挂在天幕,光輝淡淡。

楓荷怕夜風涼,将窗關緊。

“姑娘早些睡吧。”她開始鋪床。

孟清泠卻沒有困意。

大約是白日睡多了。

“我再坐會,”她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你不用管我,歇着去吧。”

楓荷總覺得她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

或許此次病況真的不輕,姑娘因為難受才變得有些奇怪。

在床內到處察看了一下,楓荷放下帳幔:“這天氣居然都有蚊蟲了,明兒得熏一熏才好。”說完便要告退,面前的門卻忽然大開,從外竄進一個身影,伴随着酒味。

“舅老爺!”她驚呼。

孟清泠聽見這三個字,忙轉過頭。

燭光照耀着的男子,膚色微黑,劍眉星目,嘴角挂着抹玩世不恭的笑。

前世她只能在夢裏再看見這樣的舅父。

孟清泠在這瞬間紅了眼眶。

祁烨從沒見過小姑娘這樣失态,打趣道:“泠泠這麽想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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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麽想,孟清泠睫毛一顫,淚珠滾下。

前世舅父參加武選時,她也擔心過,但又覺得舅父神勇無敵,該當報效大周,英雄有用武之地,便沒有阻攔,誰想舅父竟戰死沙場,再也沒能回來。

每每想起舅父拍着胸脯,說要做她靠山時都心如刀割。

這次她不會再讓舅父出事!

祁烨卻很疑惑,皺眉握住她肩膀:“真的哭了?莫不是被誰欺負?”一手擡起她下颌,眸中烈火灼灼,“可是那兩個老東西t做了什麽?”

舅父一向與祖父祖母不合。

舅父嫌那二人嚴厲苛刻,那二人嫌舅父放蕩不羁,故而不歡迎舅父,所以他常常翻牆進來。

孟清泠擦着淚搖頭:“跟祖父祖母無關,我也不知怎麽了……許是因為生病,見着舅父就忍不住想哭。”

祁烨不信:“不是說病得不重?”

孟家有祁烨的眼線,外甥女過得如何他都知。

“是不重,可我許久沒生病了,”孟清泠岔開話題,“舅父去何處喝酒了,一身的酒氣。”

“老地方,豐樂樓,”他盯着外甥女看,“真不是那兩個老東西欺壓你?”

祖父祖母是對她的要求過高,但最終都是為孟家,是對是錯難以一言蔽之,只看在乎什麽,孟清泠道:“舅父,您今日來得正好,我有件事……”

“怎得?還不舍得我罵他們?”祁烨打斷她,“那兩個老東西有什麽值得你維護的地方?你娘嫁過來之後做牛做馬,侍奉公婆,還要照顧那個繡花枕頭!孟家人自己沒用,差遣別人有一套,兩個老東西如今還指望你一個小姑娘,真不怕被人笑話!泠泠,你以後來依靠舅父!”

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話,但這回她不會拒絕,孟清泠點點頭:“好。”

祁烨一怔:“你願意?”

“是,我願意,我知道舅父疼我。”

第一次得到外甥女這樣的認同,祁烨大為欣喜,拍着胸脯道:“好,好,舅父給你當大靠山!”

孟清泠問:“舅父是不是打算去參加武舉?”

“泠泠真聰明,一猜就知。”

祁家是商戶,但祁烨自小卻愛習武,祁老爺子寵他,花重金請了師傅教,祁烨學得一身好武藝,在潞州時就已經沒有對手,今年來京城便想參加武選。

“舅父到時得個武狀元給你看。”

極為張狂。

可孟清泠知道,他配得上這樣的自信。

前世,舅父真的成了武狀元,被授予參将一職,去了慶州。

西夏一直騷擾邊境,崇寧帝并非軟柿子,年少時便随父起兵造反,容忍不了西夏的再三挑釁,命駐守慶州的吳博領兵攻打西夏,舅父作為參将自當前往。

誰料這吳博在決策上出錯,又聽不進建議,導致舅父最後铤而走險,為減少傷亡犧牲了自己。

吳博最後被判斬刑,可舅父不能死而複生。

孟清泠提醒:“得了武狀元便會做官,到時舅父指不定要離開京城。”

大周十數年沒有戰事,所以武狀元都被授予親軍衛指揮使一職,祁烨笑道:“剛才還誇你聰明,看看,這就胡思亂想起來。”

“可舅父您能确定您一定是在京城做官嗎?”孟清泠神色嚴肅,“舅父,我已經及笄,許是不久就要定親的,舅父若不在京城,我到時不知會嫁入什麽樣的人家。”

祁烨一怔,随即強調道:“說了不會……”

“不,世事難料,舅父您答應我,等我定親後再參加武選好不好?”

武選三年一次,但因為與西夏的交戰,兵士傷亡不少,故而提前一年又進行了武選,到時舅父再去參加,便能避開戰死沙場的命運。

祁烨沒想到外甥女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他沉默不語。

孟清泠道:“我這次若非病了沒有去魏國公府,指不定這陣子就會定親。”

“……這麽早?”

她才十五吧?

這般站着,堪堪只到他的肩膀。

在祁烨眼裏,實在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女子及笄後便可定親的,不算早,”孟清泠故意吓唬他,“舅父若得了武狀元,去邊疆當參将,都不能看到我嫁人。”

“……”

祁烨動搖了起來。

舅父看着玩世不恭,實則并不是,他其實很有擔當,孟清泠懇求道:“舅父想當我的靠山那就得留在我身邊,不然走得遠遠的,就算是三品武官又如何?舅父一走,我的終身大事就只能聽祖父祖母的,因為父親做不了主,您知道的,到時他們說嫁誰就嫁誰,舅父在千裏之外,如何幫我?”

祁烨仍沒改變主意,挑眉道:“你怎麽就認定我會外放?再說,我若不做官,如何當你靠山?”

“不,舅父現在就能當我靠山,您只要往祖父祖母面前一站,他們鐵定忌憚!”

此話逗得祁烨一笑。

“舅父武藝高強,我們孟家就算派上所有家丁都打不過您。”孟清泠繼續誇他。

祁烨轉了轉手腕:“你說得倒也沒錯,若是那兩個老東西要将你賣了換榮華富貴,我将你帶走就是,諒他們也攔不住。”在他眼裏,外甥女最好是嫁給天下第一聰明人,或者至少得比肩上回猜中燈謎的戴面具的公子,不然縱使門第再高,腹中全是稻草可不行。

“真如此,你以後就跟着我。”

孟清泠點點頭:“好,真如此,我必然跟着舅父。”

“再不回孟家?”

“嗯,不回。”

這世孟家雖不會再出皇後,可家底殷實,大伯是知州,談不上精明能幹,偶爾也會犯些糊塗,但不至于闖出大禍,孟家人平平安安過一生應該不難。

祁烨哈哈笑了起來:“好,舅父答應你。”

孟清泠松了口氣。

豈料祁烨忽然握住她肩膀:“去年上元節我想帶你去觀燈,你推三阻四的,被我硬拉着才去,今兒怎得如此豪邁?”

姐姐去世後,這外甥女撐起了孟家的三房,自己勤學苦練不說,還要照顧那對草包父子,他真看不下去,可這孩子居然願意不回孟家,跟着他。

他自當懷疑。

孟清泠眨眨眼:“人生無常,我只是忽然明白了舅父的良苦用心。”

不知是真是假,但祁烨總是高興的:“你想通就好,”松開手,“等你的病痊愈了,舅父帶你去八仙店看戲。”

“好。”

祁烨揉揉她的頭發,轉身走了。

夜色裏,他身影偉岸高大,可動作卻極靈活,足尖一點翻上牆頭,瞬間消失。

楓荷聽到了二人的對話,震驚不已,轉頭看着孟清泠,見她一雙明眸倒映了燭火,竟是有種別樣的璀璨,與陌生,她想張口詢問,又閉上了。

姑娘聰慧無雙,如果有所改變,一定是有原因的。

身為奴婢,該當以姑娘馬首是瞻。

夜漸漸深了,萬籁俱靜。

孟清雪翻來覆去睡不着。

戚媛嘲諷他們孟家的話在耳邊一次次響起,她真不知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反駁。

姐姐反應遲鈍是常事,怎得她也如此沒用?

如今就算想到對策也晚了。

孟清雪氣得狠狠掐了自己幾下。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她一遇到別人出言不遜,就會面紅耳赤,腦中空白,所以每次都由孟清泠出面化解,但事後她又後悔,暗惱自己不夠機敏,技不如人。

她真不知如何改掉!

孟清雪一晚上都沒有睡好。

早上起來眼下烏青,疲倦不已,淡煙只當她也病了,差點去請大夫。

孟清雪抹了些胭脂遮蓋後去給老太太還有母親請安,然後再去芳草堂。

誰想到,孟清泠竟沒出現。

不止這一日沒出現,而後的第二日,第三日也是……

孟清雪只當她病得厲害了,同孟清月一起去探望,孟清泠就說渾身無力起不來,老太太為此又請魯大夫來診治,魯大夫說病況不重,開了一副調養身子的藥方,讓孟清泠吃上三日。

在宮中擔任過尚儀的先生只來教五日,因為別家排着隊在等,故而孟清泠痊愈時,那先生已經離開孟家,老太太氣得不行,命孟清雪将自己學會的再教一遍孟清泠。

這些規矩她哪有不會的,去當其他閨秀的先生都使得,孟清泠随意學了學,敷衍了事。

一連八日,姐姐都沒來指點他,孟序終于有點坐不住。

倒不是說想念她的教導,而是不解。

後罩房的西次間內,孟清泠并不在看書,也不在寫字,竟在發呆。

落日餘晖灑在撐着粉腮的右手,顯得腕上的那顆小小的紅痣越發顯眼,似點了胭脂般。

孟序立在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楓荷提醒孟清泠:“二少爺來了。”

十二歲的少年面色冷淡,像融化不了的冰。

這些年,她總是督促他念書,大抵是叫他生恨了,所以到後來他不再聽從,不再去參加科舉,完全放棄了自己,讓她愧對已去世的母親,讓她花在他身上所有的心血都白費。

可她只是希望他有所成就,不要碌碌無為啊。

但也許是強求了。

孟清泠幽幽道:“阿序,以後你想如何就如何吧。”

孟序愣住:“你說什麽?”

她側頭看向他:“我不再過問你的事情。”

以為聽錯,孟序往前走了幾步,緊緊盯着她。

“我記得你很喜歡蹴鞠,我現在想想,若是蹴鞠玩得好也能養活你自己,”她自顧自地道,“贏了都有獎賞的,若是技藝出衆,指不定能成富豪。”

“……”

姐姐知道她在說什麽嗎?

他是喜歡蹴鞠,可他從沒想過要用蹴鞠去掙錢。

孟序十分震驚。

出來的時候,他t因為恍惚,差點摔一跤。

楓荷雖然接受了主子的改變,但這一刻她真有些憋不住:“姑娘真不是說笑嗎?二少爺怎能一輩子靠蹴鞠?那可不是什麽正經的事情啊。”

可他不想念書怎麽辦?

孟清泠道:“我不是說笑,我真的管不了他。”

“……讓舅老爺來管。”

“舅父來家中不便,他總不能日日夜裏翻牆進來教導阿序,再說,舅父也當不了好夫子,他一生氣難免動手,阿序能挨得住幾下?”

楓荷無話可說。

孟清泠又繼續發呆。

往常姑娘沒有一刻停歇,時間于她來說永遠都不夠用似的,可這幾日卻懶散的令人心驚,楓荷猶豫着問:“姑娘要不要做點什麽?”

孟清泠想了想:“剪紙吧。”

那是她幼時喜歡做的事兒,已經擱置多年。

楓荷又一陣驚訝,但做總比不做好,忙去拿剪子。

喜鵲登枝圖剪好,窗外已是皓月千裏。

嘉福公主謝麗洙拉着自己的兄長一起賞月,順便問問擇妻的事。

“祖母請了表祖母入宮相商,我聽說是有眉目了。”

她與謝琢是親兄妹,關系極好,自然很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只不過謝琢是重生之人,不用妹妹提醒,也很清楚将來會發生什麽。

如無意外的話,祖母很快會告訴他,有幾位姑娘不錯,其中一位尤其聰慧,她已經命欽天監的官員算過八字,與他最為契合,就是家世差了些。

但祖母很看重八字,面相,覺得孟清泠是“旺夫命”,所以觀察一陣後,最後還是選了她。

而他前世并無拒絕的能力。

所幸的是,祖母沒有選錯。

謝麗洙不知兄長的心思,悄聲道:“我知道哥哥喜歡個高,愛笑,活潑的姑娘,到時祖母若挑了個不符合你心意的,我一定想辦法阻止。”

兩年前,他在表兄廖起宗成親時不小心喝醉了,被妹妹問出喜好。

孟清泠是與他最初的憧憬不同,但夫妻多年,他漸漸也習慣了她的性子,謝琢糾正道:“我如今喜歡個子嬌小,不愛笑,清瘦,刻苦的姑娘。”

“……”

哥哥何時把喜好改掉的,還改得如此徹底?

謝麗洙瞅了眼他峻拔的身形,別的就不說了,個子嬌小是認真的嗎?一高一矮多不般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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