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重生

“将軍,援軍何時能到?”

喊話的男子滿身是傷,胡子都被血黏在下巴上,一只胳膊耷拉着全無生氣,可另一只胳膊還是拼命地揮着刀。

他問的是個戴面具的少年。

少年身形纖瘦,力道卻大,手中劍若游龍,快的看不清,所過之處,不留活口。

“應該快了,再撐一會。”

按照他的安排,援軍在他陷入包圍的時候就該到了,可眼下已經死傷過半,難道援軍在半路上遇到了什麽意外?

但他在前方守着,又哪裏能有什麽意外?

分神之間一時不察,少年胳膊上又挨了一刀。面具遮着,看不清那黑甲少年臉上表情,只是手起劍落,又殺了一個。

其實少年已經是強弩之末,他身上傷口太多了,新傷舊傷疊在一起,洇濕了衣袍,卻因黑色顯露不出來。

刀劃破血肉的聲音本該司空見慣,可是這一聲在少年的耳中聽得分外清晰。

“吳三哥!”少年聲音凄厲,反身就往男子身上撲去。

“小心!”男子強撐着笑着拔出胸口上的箭矢,拼命把少年壓在自己身下。

又是一聲利器刺破血肉的聲音,林韞呆呆地看着,剛才還對着她喊話對着她笑的人吐出一口血,眼皮慢慢地阖,還硬撐着調侃,“瞧,還得是哥!”

“啊!”少年聲音裏全是絕望,她爬出來,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拿着劍不要命地往上沖。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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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韞情緒全進了劍招,可是她能感覺到,自己動作越來越滞澀,腦子也不甚清明。

終于,她用劍撐着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身材魁梧的主将這才騎着馬出面,輕蔑道:“驚鴻将軍,不過如此。”

少年咬着牙,眼神驟然如刀,身形快如閃電,飛身躍起,一劍直取那人首級,卻在半空被攔了下來,重重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裏面摻雜着破碎的內髒。

主将看着他,眼裏閃爍的卻不只有興奮,還有憐憫。

大周名将之一驚鴻,今日便要默默無聞地死在此地了。

林韞用劍強撐着身體,死也不肯倒下,眼神縱然隔着面具仍是可見銳利,即使身處絕境也像居高臨下。

她的聲音已經像是破風箱了,每說一個字都承受着冷風灌入傷肺的巨大痛苦:“誰要害我?”

主将格達木露出一個兇狠的笑:“你們這些中原人,就喜歡自相殘殺。你若是生在我大宛,肯定是一頂一的好兒郎。”最後話語間,竟帶了點惜才的意思。

徹底無意識之前,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惡狠狠地給了她一劍,洩憤一般,又單膝跪在主将面前。

***

“死丫頭,還不醒,我就說養了個賠錢貨……”

林韞是在婦人的罵罵咧咧中醒來的,睜開眼睛的一瞬愣了一下。

破舊的木頭橫梁,身下睡的草席滿是灰塵,她難道被人救了?

林韞撸開袖子,卻并沒有看見熟悉的傷疤。手臂光滑而白皙,一點都不像她。

難道是……借屍還魂?

林韞看着自己的手,恍惚中帶了點痛快。

戰場上鮮血的鐵鏽味仿佛仍在萦繞,頭部的鑽心之痛也還留有餘韻。

既然老天有眼,要她換了個身體活,那她定會把一切都查的清清楚楚,該報的仇一樣不落,不愧對九泉之下的兄弟們。

外頭天還亮着,林韞翻身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剛一出門,就見到那院子裏拿着掃帚罵罵咧咧的婦人。婦人一見她出來,就拿着掃帚劈頭蓋臉往她身上砸,一邊砸一邊罵:“你個賠錢貨,王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還裝模作樣地跳河,廢了我多少錢才撿回來你這條爛命!”

婦人嘴快,林韞這是一醒就知道發生了什麽。約莫是有人看上了原主,原主不願嫁,于是投河自盡了,這才讓她撿了個漏。

林韞平生最恨恃強淩弱,尤其是欺負女子,她最見不得,神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她微垂着頭,在掃帚破風而來之時看都不看徒手接住了那一擊,腕間微微用力,便将那掃帚折了。

婦人一愣,登時怒氣更甚,尖聲叫道:“我的掃帚!”

林韞冷冷掃了一眼,把手裏半截掃帚杆又掰了幾截,這下是徹底不能用了。林韞看着那幾截木料微微出神,若是之前,她可以直接将這些碎為齑粉。看來這身體還是有些弱。

婦人惱怒至極,什麽罵人的話都從嘴裏往外鑽,大概都是些專門辱罵女人的。然後就見那一直垂着頭的女子突然擡了頭,眼神裏往日的怯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狠絕:“住嘴,否則我不介意幫你。”

她說這句話時,身上帶着一往無前的狠勁和冰冷的殺氣,無論哪一樣,都不是那樣一個普通農婦能招架得住的。

婦人莫名有些腿軟,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半截掃帚落在地上,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

那眼神太可怕了,看她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林韞揉了揉手腕,眼神裏盡是漠然:“具體說說怎麽回事。”

婦人吃了癟,現下老實了點,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記得了?”

“嗯。”

迫于林韞的武力,婦人不得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她所在的地方是安陽縣中的一個小村子,名叫林家莊,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林韞,與她同名同姓。

月餘前,原主去縣上采買,因容貌出衆被王員外家的公子瞧上,硬要擡她回去做妾。原主也是個烈性子,眼見反抗無果便跳了河。

林韞見慣了市井之間的事,哪會連這點把戲都看不穿?她冷着聲音問:“王公子許諾不少吧?”

婦人突然有些心虛,不過想着她救了這女子,本來那就是她應得的報酬,于是越發理直氣壯起來,腰杆也挺得直了些:“你嫁過去,肯定錦衣玉食,也不算虧待了你。”

見林韞沒說話,婦人以為她動了心,連忙滔滔不絕地把那王公子誇了一頓,可她嘴都說幹了也沒見對方給她一個回應。

“賠……丫頭,我怎麽會害你呢?”婦人想起那道如刀的眼神,到底把那句罵人的話咽了回去,卻見那個倚着門框的人已經沒了蹤影。

她說的那麽多話,全喂了空氣!婦人滿臉忿忿,心疼地撿起掃帚,确認林韞不在周圍後,又低聲地罵開了。

林韞此時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院子,她占了這姑娘的身體,去做她自己的事情之前,總要報答點什麽。

此時她站在溪水邊上,洗幹淨了臉,卻被溪水中的倒影驚了一下。

這具軀殼,與她前世生的八分相似。

破風聲響,林韞身體微微一側,便躲了過去,就見那偷襲不成的小賊自己沒剎住車,撲通一聲掉進了溪水裏。

小賊看着七八歲,是個男孩,在水裏一邊掙紮一邊哭喊,林韞顯然沒想到是個小孩子,于是找了根棍子把人撈上來。

小孩濕淋淋地坐在溪邊,抽抽搭搭地哭,哭得林韞結結實實帶了幾分頭痛。

“小鬼,幹嘛偷襲我?”林韞冷着臉的時候很有威懾力。

那小孩嗫喏了兩下,臉上又升起怒火,恨聲:“你害了我阿姐。”

林韞不曾想自己剛醒過來就被扣了這麽一頂屎盆子,不過想來可能與那王公子有關。

“具體說。”林韞坐下來,“我幫你。”

小孩子将信将疑,但是父母都無能為力,他只能選擇相信林韞。

日落西山,林韞拍拍屁股站起來,說:“等着,你阿姐會回來的。”

小孩子激動地站起來,撲上去抓住她衣角,伸出一個小指頭:“拉鈎!”

林韞眼裏浮起笑意,遂了他意,想了想,又叮囑:“此事不要告訴別人。”

是夜,林韞在溪水裏抓了兩條魚,又去拾了幹柴,在院子裏将就吃了。

這一日,她想了很多辦法,可眼下看來最穩妥的,竟是再入軍營。

害她的不止一人。截斷糧草,阻斷援軍,下毒,環環相扣,除非其中有人極其了解她,否則不可能進行的如此天衣無縫。

她不愛官場,只願做邊疆的銅牆鐵壁,可有人偏要拉她入局。這次她必須要接近權利中心,否則血仇不得報,以後去了九泉之下,也無顏面對那些追随她的将士們。

林韞吞下最後一口魚肉,在走之前,她要先把原主的事料理了。

原主是個可憐姑娘,牽連進去的人又何其無辜!這件事,她林韞管定了。

***

“将軍,您真的要趟這渾水嗎?”侍衛顧柏問那一身鐵甲的俊美男人。

男人手指敲了敲桌案,眼裏流露出憐憫和可惜:“若我不去,誰還能去?”

“可那驚鴻将軍分明處處厭惡您!”侍衛嘟囔。

謝珩笑了笑:“他一身正直,自然看不慣我。”

“可您分明……”

謝珩擡起手,截斷了他的話頭。片刻之後,侍衛又不甘心地開口:“您為何要這麽做?”

顧柏是親眼見到了驚鴻将軍的屍體的,那人全身是傷,盔甲,衣服都破破爛爛,到最後一刻都握着劍強撐着身體,沒有倒下去。

平心而論,他很欽佩這樣一個人,可他更明白,若謝珩非要入局,承擔的是怎樣的風險。

燭火幽微,男人似乎被這句話問住了,他垂着眼思索了一下,才慢慢開口:“他很像少年時的我,同為武将,我惜才。”

“大周最缺的就是這樣的人。”

說完,男人自己都怔愣了一下。

“什麽嘛……”顧柏嘟囔。

謝珩又笑了,眼裏含着些意味不明:“此事蹊跷若解,也能解目前困境。”

顧柏猛然擡頭:“您是說……”

“不錯。”

“還有,我已經在局中了。”

燭火吞沒了這番談話,走出帳篷,謝珩又是朝中老臣眼裏只知助力奪嫡的亂臣賊子。

朝中一向知道,大周兩大将軍驚鴻和武安素來不和,于是也就無人想到,為驚鴻将軍斂屍之人,竟是武安。

也沒人想到,驚鴻将軍死後最惋惜的人,竟然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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